温柔半两 下  第五章

作者:黑洁明      更新:1577414821      字数:5117
  「温子意,你可有实证?」
  「小民自是有确切实证。」说着,她将箱子打开,道:「这些皆是半年来,小民截获的消息与密函,以及城内城外,共三百四十八位商家亲自提供的帐本,记载了过去数年,每月被迫向周豹缴交的银钱,大人若能办了周豹,我等皆愿亲上衙门。」
  话落,她不忘将那帐本上呈交与张同知。
  张同知接过手,再转呈给知府大人。
  那戴着乌纱帽的大人,拿了帐本,一一翻看着。
  一室依旧寂静,她心跳飞快,等着前方桌案后的大人发话。
  虽说张同知若没把握,也不会蹚这浑水,今日要她来,也只是走个场面,可最终仍得看这知府大人吃不吃这套,敢不敢动周豹。
  这知府走马上任多年,她知周豹一定一早打点好这知府大人。
  可她赌的,是人性。
  人性本贪,若能收得万两银钱,谁还只收那蝇头小利呢?
  眼前的大人,伸手翻了一页又一页,然后终于合上了那帐本。
  「张同知。」
  「下官在。」
  「周豹父子,意图造反,你即刻调动兵马,带兵将周氏产业全数查封,把周豹、周庆拘提前来!」
  「是,下官这就去办。」张同知脚跟一旋,喜孜孜的转身出门。
  温柔暗暗松了口气,跟着躬身再道:「谢大人成全。」
  知府大人笑了笑,只道:「温老板,这商街,以后还得看你了。」
  「小民必不负大人所托。」她弯腰再躬身。
  「既是如此,你没事就下去吧。」
  那知府大人朝她摆摆手,怎知,这一摆手,让那大人顶上的乌纱帽歪了一歪,知府大人抬手将帽扶正,她却在这时看到有滴浓稠的液体啪咁一声落在地上。
  那液体,是滴血。
  她浑身一僵,不禁抬眼看去。
  在这之前,她并未真的见过知府大人,只有几回远远瞧过,可眼前的男人异常眼熟,他的脸极白,像是涂了一层厚粉,而他额上的黑色官帽边缘,隐隐有着缝线,那缝线上,还渗出了些许腥红,在他扶帽时,被帽檐抹开。
  而他的耳,他的右耳因为他扶帽时太过粗鲁,整个被往旁扯裂开来,要掉不掉的,悬挂在那里,滴着血。
  可那伤着了自己的知府大人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像是根本不痛似的,只自顾自的继续调整头上的乌纱帽冠,想要把它戴好,却再次扯到了脸皮。
  温柔瞪着知府大人那瞬间扭曲了一下的脸皮,还有那只滴血的耳,只觉毛骨悚然,刹那间,她忽地领悟,眼前的人,就是昨夜那意图非礼她的男子。
  他昨夜拿布条遮眼,挡住了半张脸,是以她一时才没认出。
  可他死了,被小青吃了,而十娘剥了他的头皮,拾起了他的耳,说要去找人修一修——
  刹那间,恶寒上涌,她强压眼底的惊恐和上涌的呕意,飞快低下头来,匆匆退了出去。
  一出官衙,陆义见她脸色不对,忙迎了上来,低声问。
  「怎么回事?」
  「没事。」她上了车,「我们回去吧。」
  见她眼中透着惊慌,陆义没再多问,只上车快速将车马驶离。温柔坐在车上,脸色苍白的交握着双手,简直如坐针毡。
  她虽然让知府大人派兵抄了周家,可她本是打算,等周庆被下狱之后,让他假死牢里,来个偷天换日,她甚至早已在那狱牢之中,安了自己的人。
  可那知府大人,那额上的疤,那扯裂的血耳……
  更别提那张脸,只要遮住了眼,分明就是昨夜那男人。
  她不知知府大人昨夜怎会跑去迎春阁,但她清楚知道,那男人昨夜已经死了。
  张同知晓得吗?他可知大人昨夜也在迎春阁?还是他本也是周豹的人?
  她很清楚,谋事总有变数,但如今这变数太大,完全超出她所能掌控的范围。
  蓦地,她突然领悟,若知府大人已被周豹那一方的妖怪取代,那他们这般顺势而为,绝不会仅仅只为了逮周庆下狱——
  刹那间,方寸大乱。
  陆义收买了狱卒,即便周庆被下狱,她仍有办法将他弄出来,那是她原本的谋划,可若那些妖不是这么打算——
  温柔小脸刷白,匆匆掀开前方车帘,抓着陆义的手臂,惊慌脱口:「快!带我去元生当铺!」
  陆义吃了一惊,回头看她。
  「知府大人是周豹的人,他们不是要逮周庆下狱而已,是要杀了他!」她脸色苍白,心慌意乱的道:「周庆知道这是我谋划的事,他知我安了出路,可不知大人已被偷天换日,他不会反抗,你得带我去元生当铺,我必须通知他——」
  「不行。」陆义下颚紧绷的看着她,低声道:「张同知天未亮就已调集了兵马,你知道今早这只是走个过场,在你出来前,他就已经带兵去逮人了,你不能这时出现在那里——」
  「他们会先去迎春阁,他们以为他一直都睡在那里,但他不是,他这时一定在元生当铺。」她心急如焚,紧抓着陆义的手,哑声开口:「拜托你,他们连让他入狱的机会也不会给的。」
  看着她慌急的小脸,陆义握紧缰绳,粗声道:「温老板是周庆的人,周豹的人都知道,就算温老板反了,可你以为在这种时刻,他们会让你靠近那里吗?你这时去,只是给了他们机会和理由一网打尽。」
  闻言,她小脸刷得更白,唇微颤。
  「无论如何,我得试一试。」
  他低咒一声,只能掉转车马,迅速往商街大庙前的元生当铺驶去。
  可两人才到商街入口,远远就看见官兵已经包围了那里。
  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官兵,温柔脸上血色尽失。
  陆义甚至没有问她,直接就将车马驶过街尾,没有转进那条商街。
  就在车马驶过街尾的那瞬间,街头大庙前忽然无预警炸了开来,那震天动地的惊爆猛地袭来,造成的气爆甚至让车马剧烈摇晃,让她摔倒在车板上。
  混乱中,她惊骇的掀起车帘,只见元生当铺那儿,冒出惊人的冲天火光。
  不——
  刹那间,她试图跳车冲下去,可陆义飞快抓住了她,将她塞进了车帘里,她失控的挣扎着,想要下车,想去他那里,但陆义出手点了她穴道,然后回身抖缰,让马匹将车快速驶离那阵混乱。
  温柔瘫倒在车板上,无法动弹,只能看着扬起的车帘外,人们惊声尖叫,四散奔逃,就连那些靠近大庙附近的官兵,也乱了阵脚,但那些官兵一重又一重的,依然包围着那里。
  那楼高三层的建筑,再次爆出另一声巨响,让她气窒心颤。
  黑烟夹杂着熊熊火光直冒,一下子延烧开来,可她什么也无法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可怕的烈焰吞噬了整栋当铺。
  爆炸引起的热风,吹得车帘阵阵飞扬,啪啪作响。
  看着那冲天的火光,看着那被官兵重重包围的商街,温柔知道事到如今,无论她怎么做,都改变不了什么。
  来不及了。
  陆义知道,她也晓得。
  当车马驶出城门,陆义将车停到路边,这方掀起车帘,回到车厢里,解开了她的穴道,跪坐在她身边,哑声开口。
  「抱歉,我不能让你在那下车。」
  「我知道。」她脸色苍白的点头。
  「他可能不在那里。」他嗄声再道。
  「他可能不在那里。」她点头同意。
  「就算他在,既然迎春阁里有暗道,元生当铺里定也会有。」
  「是,那儿——」
  她颤声张嘴,试图再点头,可话却说不出口,她喘不过气来,没有办法呼吸,只有唇微颤。
  就算周庆算得再精,挖了暗道,也不可能挖通整条商街,而那些官兵将整条商街都围住了,即便他插了翅膀也飞不出来,难以逃出生天。
  这点她知道,陆义当然也晓得。
  无论如何,周庆都死定了。
  他们本就打算杀了他,从没打算留他活口,所以才会炸了元生当铺,才会一把火烧了那里。
  她将冰冷的双手紧紧交扣在身前,只觉一颗心,痛若火烧。
  人都说,周豹是恶霸,周庆也如此,有其父必有其子。
  可她知,他不是。
  他不是。
  当年,她送他那平安符,给他那老银锁,是真心想能保他平安。
  她从没想过,到头来,竟然是她亲手害死了他。
  霎时间,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可看着眼前这些年,她一直视其为大哥的男人,她能从他眼中,看见自责与愧疚,她闭上微颤的唇,再张开,又试一次,才有办法出声。
  「我知……你是为我好……」她紧握着双手,强扯嘴角,看着他,哑声道:「我们回去吧。」
  凝视着眼前脸上血色尽失,仍试图对他微笑的小女人,陆义无言以对,只能握紧双拳,点点头,转身退了出去,将车马驾离。
  周庆死了。
  一场惊天爆炸,毁了元生当铺,将那儿烧得一干二净,只剩灰黑倾倒的废墟。
  那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毁了大半商街,就连对街的酒楼也遭到波及。
  等到火灭之后,官兵在当铺的灰烬废墟里,找到几具一碰就化成灰的白骨,其中一具白骨,胸前挂着一只老银锁。
  老银锁,形如腰子,厚实且饱满,原本绑在一起的平安符已被烧成了灰,沾得银锁内外都是黑灰,可擦去黑灰之后,就能看见上头一面雕着喜雀与梅花,一面錾刻着四个字。
  长命百岁。
  知府大人差张同知登门前来,亲自把那老银锁送给了她。
  「周氏父子畏罪自焚,大人交代把这赏了温老板,望温老板能长命百岁。」
  张同知看着她笑,温柔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周豹死了?她不信,她知真的周豹早死了,可后来的那个还活着,只是换了张脸皮,扮成了另一个人罢了。
  说不得,就是知府大人;说不定,正是眼前这位张同知。
  直到今时今日,就在此时此刻,她才真的能够体会,周庆这些年,有多难,有多苦,有多恨。
  她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方能躬身抬手接过那银锁,和那男人微笑道谢。
  「谢知府大人打赏。」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张同知慢条斯理,意有所指的看着她笑:「这城里的主,就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温老板,你懂吗?」
  「子意知道。子意谢知府大人,谢同知大人给子意这个机会。」她诚惶诚恐的弯腰再弯腰,将拱着的手和头都快垂到了地上。「子意必定不负大人所托。」
  「既是这般,就好。」
  张同知满意的笑着,一甩长袖,转身走了。
  她一路毕恭毕敬的跟着,将他送到了大门外,直到那张同知的车驾远离,她都还弯着腰,拱着手,紧紧抓握着那银锁。
  手心里的银锁,又冷又冰,她紧紧握着。
  等到那车驾再不见踪影,她方直起身子,转身跨进门槛,一路挂着微笑,走回温子意所属的大院,可才进门,她再忍不住胸中郁气,弯身张嘴就呕出了一口热血。
  待她回神,邱叔与陆义已在跟前。
  「丫头,你还好吗?」
  邱叔一脸担心的看着她,她以掌心与手背抹去嘴角鲜血,将染血的手藏在衣袖中,哑声开口。
  「没事——」
  话声未落,一口热血再次上涌,她改以左手去遮,教那握在左手掌心中的银锁,全染上了她的血。
  她看了,心更痛,再要吸气,另一口热血又再上涌,无法遏止的从口中呕了出来。
  到这时,眼前已然一片昏黑。
  陆义飞快伸手扶住了她,丘叔更是惊呼出声。
  「我去找大夫——」
  闻言,她急忙伸手将他抓住。
  「不行,你不能去!」她头晕目眩的强撑着,张着布满黑点、看不清的眼,斩钉截铁的道:「阿叔,温子意得好好的,不能倒,不能病,这个时候不能!」
  「可是——」
  「没有可是!」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哑声道:「那些人是妖,披着人皮的妖。他们让温子意继续收月钱,而不是直接取而代之,定是有原因的。可温子意要是病了,他们会立刻找另一个人做其傀儡,届时我们更难掌握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只有当他们以为,我就是个挂着大善之家,道貌岸然的贪心奸商时,他们才不会有所提防,就像……」
  她喉一紧,心又抽,可仍哑声继续说下去。
  「就像周庆,这么多年来,就是要恶给他们看一样。」
  邱叔震慑的看着眼前他一手带到大的小姐,泪湿眼眶,哑声道:「但你这样是要怎么——」
  「没事。」她脸色苍白,唇仍微颤,但语气无比坚定,「我没事,我只是需要回房躺一下,让我躺一下就好。阿叔,你答应我,别去请大夫,别让周庆赌命为这座城留下的一线生机,就这样没了。」
  邱叔喉紧心抽,只能老泪纵横的点头。
  「好,不去,我不去……」
  闻言,温柔这才松开了手,可心一松,头更晕,她站不住脚,可陆义已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那男人抱着她走进暗道,从温子意的屋,回到了温柔的房,把她放到了床上,让她休息。
  当陆义转身要离开时,她张嘴叫住了他。
  「陆义?」
  他回过身来。
  她半支起身子,坐在床上,看着那男人,哑声问。
  「你是妖怪吗?」
  陆义一语不发的看着她,只是抽出腰侧的匕首,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划下一刀。
  鲜红的血流了下来,没有任何腥臭的味道冒出。
  她瞳眸一缩,却仍坚持又问:「所以,你知道?」
  看着她,男人点点头。
  她直视着他的眼,再问:「你既然会武,为何瞒着不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义看着她,知道近来发生的事,让她无法再轻信任何人。
  深吸口气,他没有闪避她的视线,只哑声开口:「很久以前,我曾做错了一件事,我为此离乡背井。在那之后,我就只是个车夫,当一个车夫,不需要会武,所以我没有说过。」
  这一刹,温柔能看见他眼里的痛与悔,和那强压在冷静表面下的情绪。
  要在这之前,她或许无法辨认,可现在她能懂,懂得人生中那许多无法言喻的悔与痛,可她还是开了口,看着他,继续问。
  「你的腿真的瘸了吗?」
  他张嘴坦言:「没有。它断掉过,可后来好了,但当一个瘸子有许多好处,就像你穿男装一样,不同的身分,对打听消息,十分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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