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半两 上  第十五章

作者:黑洁明      更新:1577337299      字数:5080
  她见过这红龙旗手的身手,而那王老板刚刚才把这人给打趴在地上,眼前唯一的出口,就让这两人挡着,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除了坐以待毙,还能做什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空气里好似从刚刚就飘浮着一股腥臭的味道,教她莫名想吐,她不知自己为何在这时候,还会注意到这腥味,但她就是无法将其挥开。
  看着那冷眼步步逼近的男人,那腥味随着他的靠近,也越发浓重。
  她从床上爬坐起身,试图张嘴开口说些什么,可嘴才一张,那可怕的腥臭味,就教她忍不住吐了出来。
  这一吐,让那男人恶心的往后退开。
  「妈的!你这女人搞什么?!」
  她捂着嘴,想说些什么,可她能说什么?说她不是周庆的女人?说她什么也不知道?
  温柔,你是我的棋。
  他说过。
  这是一局棋,而她只是棋,其中一枚子,她原不知他借着她,是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她原来不知道的,直到此时,就在此刻,才晓得。
  他要的,和她爹一般,是钱,是那京杭漕运。
  所以,拿她作饵。
  你想走,也得看我同不同意。
  是这么说的吗?是这么说的吧。
  一瞬间,心好酸,却不知为何,又想笑。
  然后,真笑了出来。
  见她笑了,那再次来到床前的男人冷着脸,霍地伸手抓住她的脖颈,问。
  「你笑什么?」
  「我笑,是因为,若周庆真拿我当饵,你们以为,他会没派人看着我?」她倚靠着床柱,自嘲的苦笑。
  闻言,男人和王老板交换了一个眼神,她能看见,他们眼底的惊怵。
  她虚弱的看着他俩,噙着笑,淡淡开口:「即便他不在乎我的死活,也会想知道是谁在反他,不是吗?就算他此刻人在门外,我也不会讶异,我若是你俩,就不会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
  眼前两个男人心一惊,她话声方落,王老板已朝旁窜出窗口,那么肥大的身躯,却无比灵巧,她还想着他那么肥大,怎出得了那窗,怕不会把窗框都给撞出个洞来?
  谁知,他竟像是会伸缩似的,嗖地就钻了出去,可他衣角还在窗里呢,温柔就听见砰的一声,那才窜出去的王老板,已被人一脚连人带窗踹了回来。
  破裂的窗框和砖墙,连着王老板一并飞散落地。
  王家的少爷见状,握着她脖颈的大手一用力,可忽地银光一闪,她眼前一花,还没看清,人已到了男人怀中。
  不知是谁,发出了惨叫,好像有什么液体,喷溅而来,可一抹月牙白的衣袖替她挡住了,挥开了,即便如此,仍有些许溅到她脸面上。
  她头很昏,也无力抬眼,只能白着脸,揪抓着他的衣襟,依靠着身前的男人,不让自己吐出来。
  她知是他。
  「周庆,你敢动老夫!你就不怕——」
  谁又张嘴喊了,可话才起头就断。
  「你这王八蛋!等大人醒——啊——」
  话又起头,又断,只余凄厉的惨叫绕梁。
  然后,一切再次安静了下来。
  说安静,也不是那么安静,屋外,还有人在叫喊。
  惊恐的、害怕的,哭喊。
  可她无力抬眼,就连要保持自己神智的清醒都难。
  好冷。
  她想着。
  怎么那么冷呢?
  思绪渐渐的涣散,不知为何却看见了一轮明月在眼前。
  她在月下,看见屋檐,看见长剑,看见剑上那抹艳红,看见他与她的黑发,看见他那月牙白的衣,与她大红的嫁衣,在风中贴着,老银锁闪着银光,混在其中,和滴溜溜的血珠一起,翻飞,飘荡。
  她闭上了眼,不再试图保持清醒。
  何必呢?
  何必……
  水声轻轻。
  荡着,漾着。
  远处,有管弦丝竹乐声隐隐飘散在风中。
  缓缓的,她转醒过来,睁开眼,看见湖光水色就在眼前。
  男人盘腿坐在身前,正在倒茶,她醒过来的那当下,他看了她一眼,伸手翻转另一只茶杯,倒了第二杯茶。
  慢慢的,她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在一艘船上。
  竹帘垂在窗边,教外头的人瞧不清里边,可她能清楚看见外头的风景,看见水泽一路延伸至远方蒙蒙的天际。
  那儿的天色,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眼前男人身上染血的白衣,早已换下了。
  月牙白的衣,在夜色里多惹眼、多嚣张,可他就是刻意要让人知道,知道是他周庆,灭了王家的门。
  如今,这儿不需给人看,不需吓唬旁人,他就把衣换下了。
  可那身白衣,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他换掉了,她却忘不掉。
  在这之前,她以为她多少懂他的,懂这男人在想什么,现在却不懂了。
  或许她从来就没懂过,只是自以为懂。
  他将茶杯倒了七分满,把那热茶递给了她。
  她没有接。
  那双黑眸微眯,薄唇轻轻扯了一下。
  「怎么,怕了?」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喉头紧缩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有千百个疑问卡在心里,鲠在喉中,然后终于再忍不住,从唇瓣里吐了出来。
  「这一切……」她张嘴开口,才发现喉咙好痛,但她仍忍着痛,将话说完:「都是你布的局?」
  「是。」
  「你拿我当饵?」疼痛让她的声,无比粗嗄,让她怀疑自己的脖子肿了起来。
  「对。」
  「从何时开始?」话方出口,她就领悟过来,哑声道:「我给你银锁那时吗?」
  他看着她,转着手中的茶,才道:「过去几年,一直有人在盯着我。」
  她无言以对,只觉喉紧心缩,莫名窘迫。
  还以为,他有心,多少对她有些情意。
  如今方知,他对她是有心,却不是她想的那般。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她自作多情。
  一时间,有些难堪,她几乎想立刻起身走人,但她还需要厘清一些事,所以她强迫自己直视着他的眼,张嘴哑声再问。
  「我的亲事,是你安排的吗?」
  他瞅着她,淡淡道:「若我说不是,你信吗?」
  她不晓得,这男人算得这么精、这么细,心思如此可怕,教人心生畏惧,她原以为自己看清了他,可到头来,才发现她什么也看不清,所以她只是看着他反问。
  「若你说不是,我该信吗?」
  「不该。」
  他眼也不眨的说,一双黑眸却仍直盯着她,那瞳眸一瞬不瞬的,黑得发亮,那坦然的视线,困扰着她。
  若他真是个彻彻底底的恶人,倒也就罢了。
  可他从王家父子手底下,将她救了出来。
  那对父子本要灭她口的,而在今夜之前,她还一直以为王飞鹤是个大善人。
  他是利用了她,可他也保全了她。
  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被他当做诱饵,让她有些狼狈,可从一开始就是她自作多情,他只是顺势而为而已。
  压着心中万般情绪,温柔看着眼前男人,镇定的伸手接过了那杯热茶。
  「所以,你只是想要京杭漕运?」
  他拿起身前的另一杯茶,喝了一口,没有否认,只道。
  「那是门好生意。」
  晨风悄悄徐来,让热茶的袅袅白烟散开又拢聚。
  她捧着那杯茶,有些怔忡,只听到自己说。
  「我以为王老板是个大善人。」
  他抬眼,瞅着她,「我以为你早该知道,看人不能只看外表。」
  对这句话,她无言以对。
  身下的大船,缓缓行过水面,她看着窗外远处的景色,听见自己再问。
  「王家……」她顿了一下,才拉回视线,看着他:「还有活口吗?」
  「没有。」
  「为什么?」只是因为他们反他吗?有必要做得那么绝吗?可这念头才冒出来,她又想起王天凤箝抓着她脖颈的那一刻,教恐惧爬上了身,让她身子微微僵硬了起来。
  眼前的男人瞅着她,不答反问。
  「你真想知道?」
  温柔张了张嘴,却没吐出声音,半晌,才有办法道。
  「不,我想……」温柔苦涩的笑了笑,哑声说:「我并不是真的想知道。」
  她放下了那杯未曾沾唇的茶,反正她的喉咙也痛得喝不下。
  「那么,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周庆抚着杯沿,扬起嘴角,噙着笑。
  「你有看见我拦你吗?」
  她没有。
  所以她起身,朝外走去。
  甲板上,墨离等在那里,她看见他,只哑声开口。
  「我要上岸。」
  墨离的视线越过了她,落在身后,她知道他在看谁,他在看周庆,等那男人给他指示。
  显然周庆点了头,墨离抬手示意手下靠岸。
  船舫缓缓朝岸边码头驶去,在这期间,她一直感觉得到身后男人的视线。
  她没有回头,脑海里却始终响着他方才问的话。
  怎么,怕了?
  她应该要怕。
  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把周遭的一切都算计利用在其中,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他手上的一只棋。
  他不是她可以与之相处应付的人。
  她应该要怕。
  如果她还想要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她就该怕。
  船靠岸了,她上了码头,走开。
  她一路走回小别院,因为头仍晕,她走得很慢。
  天亮之后,路上行人渐增,她知道自己身上的大红嫁衣有多显眼,但她也顾不得旁人的指指点点。
  回到小别院时,翠姨和云香已经在那里,看见她,翠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忙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哪伤着,急着问她究竟是被谁掳去。
  她简单交代了几句,只说是被周庆救的,也弄不清是谁绑了她。温柔问她俩为何在这,才知道那女人在她被绑走之后,就让人把翠姨和云香赶了出来,翠姨本不愿离开的,但丘叔要陆义先带她和云香回来待着,他会去打听消息。
  翠姨见她脑袋磕了一个包,脖颈上还有着吓人的红痕,泪又掉了下来,忙替她换下了残破的嫁衣,还要陆义烧了水,让她可以净身沐浴。
  她其实没那个力气,可她顺着翠姨的心意,翠姨被吓坏了,云香也是。
  因为撞伤了脑袋瓜,她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几日。
  那几日,云香都同她挤在一张床上,去哪都跟着,抓着她的衣角,像是怕一眨眼,她就会不见了一般。
  每回醒来,她都会听到丘叔带回来的一些消息。
  吴家确定是垮了,温家也是,王家被减了门,官府已派捕头查案追凶。
  查什么案?追什么凶呢?
  这城里每个人多多少少都知道王家的案子是谁干的,甚至也有小道消息在传,就连吴家仓库被烧,怕是和周家父子也有关系。
  可每个人心里也都明白,这案子只会不了了之。
  她听着丘叔带回来的消息,什么也没多说,只是要翠姨、丘叔和陆义还是把行李收一收。
  那天夜里,云香同她窝着,悄声问。
  「咱们这会儿还要走吗?」
  云香眼不好,也不爱说话,刚来时就同陆义一般,就像个哑巴,对旁的事几乎不太关心,可久了,她才发现这丫头,不是笨呆蠢傻,她这般安静是有原因的,云香是聪明的,一直很聪明,比一般同龄的姑娘要聪明许多。
  难得她会这般粘着她,教这些日子心里的闷,散了些。
  「嗯,这儿我待不下去了。」温柔抚着她的小脸,看着她氤氲的双眼,道:「那日我穿着嫁衣回来,不少街坊都瞧见了,人人都知我被贼人绑走,我名声已经败坏,再在这儿留着,不过只是惹人闲话。」
  她算是毁了,可云香还有大好人生,若继续待在这儿,也只是让人说三道四罢了,不如依照原定计画,远走他乡,重新开始。
  不用诈死也好,省她一回事。
  只是让人来抢亲付出去的银两也要不回来了。
  原以为,一切该就此底定,岂料要离开的前一天,丘叔却急匆匆的跑回来告诉她,老爷死了。
  「死了?」
  温柔一怔,呆看着丘叔,还以为自己听错。
  「昨儿个夜里,老爷捂着心口倒在地上,虽然夫人飞快派人去请了大夫,但大夫赶到时,已是回天乏术……」
  她有些恍惚,坐在椅上久久无法回神。
  后来,她不是很记得中间的过程,只知自己赶回了大宅,原以为那女人会连门都不让她进,大门却没人挡她。
  她走进屋,偌大的屋宅里,不知何时,早被人搬空,屋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人拿走了,要不就被债主贴上了封条。
  丘叔告诉她,原本上百仆佣跑了,带着能当工钱的东西全跑了。
  她往主屋走去,在那儿看见了那躺在床上的老爷,和在床边哭红了眼的女人,还有那跪在一旁的三位小姐与少爷。
  女人正在替死去的丈夫擦洗身子,边哭边不断的喊着死去丈夫的名字,四个孩子也哭得停不下来。
  温柔看着那一幕,忽然间,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在这儿。
  她是个外人。
  在这里,她就只是个外人而已。
  她退了出去,想回去,却遇见了前来讨债的人。
  屋里哭声不停,哀哀切切的,她可以走开的,最终却仍不忍心的问明了欠款,掏钱打发了那债主。
  屋里躺在那里的人,再怎么样,是她亲爹,那几个孩子,是她弟弟与妹妹。
  于是,她要丘叔找出温家的帐本,处理了一个又一个前来讨债的债主,又自个儿再到棺材行买了棺材,亲手到大门外,挂上了白灯笼。
  丧家晦气,有人遇丧便不讨债,但也有人见了还是硬上门来,她能处理的,就自掏腰包处理掉,不能处理的,就告知会卖掉大屋把债务清偿。
  她在短短一个月之内,清算了家产,把田地、大屋全都卖了还债,只把小别院留了下来。
  对她卖屋卖田的事,那女人一句也没吭过,八成也是知道这事她自个儿处理不来。
  清偿了债款,余钱其实还有数十两,她本要把银两给那女人,但自从爹死后,那女人整天都窝在床上哭,常常连饭也没吃上一口,也没下过几次地,即便被迫从大宅搬到了小别院,女人依然整天蜷缩在床上,病恹恹的连孩子也不顾了。
  看着无辜的年幼弟妹,温柔清楚她若只是把钱留下走人,不用多久,那些钱就会长脚跑了,这女人和这几个孩子很快就会流落街头。
  更别提,她其实早把自己之前攒的钱,全都拿出来还债办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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