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角戏  第十三章

作者:攸齐      更新:1381380706      字数:8388
  「三月里,微风轻吹,吹绿满山遍野,雪白又纯洁,小小的野姜花。偶然一天,沉默的你,投影在我的世界里……」
  张柔柔在五月下旬出发了。
  她的行前欢送会上,只有挚亲好友,行李箱是雪白色的纸棺,棺木车周围系满了野姜花,因为她喜欢野姜花。游诗婷找了有点年代的老歌〈野姜花的回忆〉,请自己的乐师重新编曲,她又配唱后,成了欢送会上的音乐。
  挚亲好友手中都有一本她的写真集,从她出生到结婚生子,每个阶段都有。
  欢送会场的大萤幕,还有她的个人……真的是。她坐在轮椅上,在阳光下
  清唱了〈末班车〉,要送给挚亲好友,愿大家用欢喜心送她去旅行。
  「空着手,犹如你来的时候,紧皱的额头,终于再没有苦痛,走得太累了,眼皮难免会沉重,你没错,是应该回家坐坐……别回眸,末班车要开了,你不过先走,深爱是让不舍离开的人好好走……」
  游诗婷是欢送会的司仪,在影片结束后,她说:「其实就像这首歌的歌名一样,人生就像搭火车,从上车开始,便启动了旅程,每一站会遇上不同的旅人,所经风景中,有艳色有黑白、有晴天有阴雨,或笑或泪、或疼痛或喜悦;我们这些亲友,也是同车的旅人,我们可以告诉自己,她只是不喜欢这条路线的风景,所以她提早换了车。当她自这部车上下车时,便结束了这趟旅程,接下来,会有新的风景等着她,我们应该抱着欢喜的心情,微笑祝福她走向新的旅途……」
  她轻轻说着,表情是温柔的。影片虽已停止,萤幕上还有张柔柔的照片播放着,光影晃动间,她眉眼一闪一闪,透着自信的光芒。
  一袭黑色中山领西装的杨景书站在角落,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交迭在腰腹间,他挺拔的身影只是静静地待在那看着这场与众不同的欢送会。
  他不经意抬睫,觑见她眼底流烁的辉芒。她是该自信,他亦为她这场告别式的设计以及底下亲友的反应感到惊喜。每每回想当年他那番浑话,他总不住地懊悔。
  还好,现在的她如此优秀,不怕寻不着良伴;但思及此,他却有些难过,因为他只能坐在另一部车上,看着她搭乘的那部车,过站不停。
  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们本来就不是同班车,只是曾经在某一站列车交会时,看过同一片风景。
  「妈咪,你今天又没有叫我起床,我差点又睡过头。阿嬷说你睡得太香,忘记叫我了,但是没关系,恬恬已经五岁了,以后可以自己按闹钟,我也会刷牙洗脸了,你不要担心我。」前头,五岁小女孩上台献上她对母亲的思念。
  「早上阿嬷买了一个菜包给我吃,我有把我讨厌的高丽菜吃下去哦,因为我知道妈咪在睡觉,以后没有人可以照顾阿公阿嬷,所以我不要偏食,才能赶快长大,代替妈咪你照顾阿公和阿嬷……可是,妈咪,你看不到我长大了……妈咪,我好爱你,你有没有听见?天上的神仙爷爷奶奶有没有帮我照顾你?你每次都说我比较爱阿嬷,阿嬷说你羞羞脸,这么大了还吃醋……」转着麦克风,别扭地看着坐在底下的外婆。
  稍顿,又说:「妈咪,我好紧张,你可以不要当天使,来陪我说话吗?」会场只有亲友,谢绝其他做秀成分居多的政客,可面对底下几十人的场面,五岁的孩子还是紧张。对于死亡,她懵懂,悲伤还不深刻,只是疑惑为什么母亲要去当天使,只是下意识想找着母亲来陪伴。
  游诗婷矮下身,单膝跪地,一手抚摸孩子肩背,在她耳边低哄:「恬恬好棒,妈咪在天上一定会听见你的话,你还有没有话想对妈妈说的?」
  「有。」忘了把麦克风移走,脱口就说:「但是阿嬷不能骂我我才要讲下
  去……」一番童稚惹来底下一阵轻笑声,为天真的孩子感到疼惜。
  拿着手帕拭泪的张母只是笑了笑,红着眼对外孙女竖拇指。
  「我要跟妈咪说……妈咪,虽然我爱阿嬷,可是我最爱你了。妈咪,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让你在天上好好睡。这是诗婷阿姨教我的,说以后要是想你时,就可以唱这首歌。妈咪,我开始唱了,你要乖乖睡……啊我忘记了,要先谢谢各位叔叔伯伯阿姨来送我妈咪。」又转转麦克风,才张嘴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天上眼睛眨啊眨,闪闪的泪光鲁冰花。家乡……」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骨灰环保袋置入土里,洒落一把花瓣,覆土。
  「柔柔,这里有龙柏、鸡蛋花、桂花,入圜两侧还有百合、樱花,虽然我不很同意你用这种方式处理自己身后事,因为不能立碑,妈妈真担心以后找不到你埋在这里;但这是你的遗愿,妈妈只能尊重你。刚刚看了下环境,我安心了点,以后带恬恬来看你时,还能看树赏花,你在这里也会住得很快乐对吧?柔柔,下辈子再来当妈妈的女儿,安心睡吧。」
  张眸时,张母见杨景书立在十步之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把外孙女的手交到丈夫手中,走了过去。
  「阿姨。」他轻点下颚。
  她瞧了瞧他。宽肩窄身,体态瘦长,黑色中山领西装和雪白手套衬出专业,气质甚好,五官也是生得极好,眉清目朗,挺鼻宽唇……当年她为什么就是看他不顺眼?他今日甚至亲自为柔柔扶棺护灵,她前女婿却连个影都没见着。
  她低了下眉,忽然抬眸望着十步之遥,那一样同他一身黑西装的女性侧影,道:「我听柔柔说过,诗婷以前是做孝女白琴的?」
  「是。」
  「本来有点担心今天会看到她哭唱着爬进来,没想到……她那首野姜花唱得真好听。你……你们真的不错,今天的会场很温馨,居然想到用旅行欢送会来送她。」
  他微微一笑。「是诗婷自己的努力,她比我用心,想法也比我创新,我还停留在较传统的时代。」他轻笑一声,叹道:「年纪大了……」
  「才几岁就年纪大?」张母心情愉快不少,盯着年轻小伙子俊秀的面目,感叹般地说:「还好有你们,要不然柔柔的牌位也没办法回家。」传统观念里,离婚的女儿死亡后,牌位不能放在娘家,可等等就要把牌位接回,多好。
  杨景书垂眸,噙着淡笑。「那也是她的想法。或许因为她是女孩子,对这方面的习俗才特别敏感。她说有些观念太歧视女性,像她是独生女,如果她死后牌位不能回家,她就成了孤魂野鬼;她不想当孤魂野鬼,所以观念和文化要修正。」几次因工作交谈,他都能听见她对殡葬文化不一样的想法。
  「还有树葬,我们公司没接过树葬的案子,整个流程我只大略知道,没有实际服务的经验;她之前有见习过,我今天算是来跟她实习的,她们莲华从成立开始一直都在鼓励环保葬。」
  张母微微笑。「如果不是诗婷在她离开之前常去陪她、安慰她,她才能比较放宽心离开,要不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事,每次说话都要很小心,虽然知道她得病时就有心理准备,但是事情发生时,还是很慌乱很无措。」他只是轻轻颔首,抿唇微笑。
  「你……」张母凝视他低垂眉眼的侧脸,问道:「你怪我们吗?」
  杨景书呆了一秒,微笑摇首。「没有。阿姨别往心里放。」
  「我……」叹口气,张母开口:「当年的事我跟她爸都觉得很抱歉,对你和诗婷说过那么过分的话,这是我们为人父母最失败的一点。」
  他仍是垂着眼,淡笑。「不要紧。人生本来就有很多为难,很多时候的言不由衷非我们心里所愿,我知道你和叔叔是为柔柔好。」
  「但她不好啊,嫁了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到现在都没来看她一次。如果当初不反对你们往来,也许今天就不是这样了……」
  他抿了下唇,无话。人生不能重来,说这些其实于事无补了,他能做的只是听一个母亲说点心事;再者,如果当时没和柔柔分开,谁也料不到后来的他们又会怎样。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毫无意义,张母尴尬地笑了下。「我有看到你家的新闻,那时候柔柔好生气,气我跟她爸逼着她跟你分开,让她连想安慰你都没办法。」
  他一楞,僵滞两秒才反应过来。「没关系,过去的事了。」
  「你……其实你真不容易,不像我们柔柔,还有爸妈疼着、保护着。」
  「阿姨不必替我感到惋惜。没有爸妈疼惜、保护的孩子,有时会更有韧性。好比一张素面平凡的色纸,经过几次折压后,张开来的画面反而更美好。」
  原来这孩子还挺傲的呢。她笑了下,道:「柔柔住院期间,我们聊好多事,她最常提以前和你们在一起的事,她还要我带相簿给她,里面有你们大家的照片,她说她看得出来诗婷很喜欢你,但你不知道。」
  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个,杨景书呆了好几秒,有点傻地点了下头。「嗯。」
  「她说那个女孩很可爱,因为喜欢你,所以也对她很好。」
  「……嗯。」他眨了下眼睫,心脏紧缩了下。
  「那你们……这么多年,没在一起吗?」
  「没有。」
  「你不是为了我们柔柔吧?」
  他淡淡地微笑。「不是。只是工作忙。」
  「柔柔一直想跟你们联络,又不好意思。有一次一个艺人的告别式是你们皇岩办的,柔柔指着电视机,很骄傲地说是你的公司,我跟她爸还被她洗了一顿脸,我……」
  杨景书的手机响起来,他抱歉地看着张母。
  「你忙,我过去了。」
  他轻点下颔,侧过身子,接起电话。「什么事?」
  「刚刚护理站通知上去接体,结果我们去了,新民的人已经在处理,说家属事先就找了他们。之前听启瑞说他那边也被抢过几次,现在抢到医院就太夸张了吧?」王仁凯在彼端又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是冲着我们来吗?殡葬处应该查一查才对吧?」
  又是新民?杨景书皱了皱眉,道:「我知道了。」挂了电话,他盯着手机默思片刻,找出一个熟悉人名,按了拨出键。
  「陈分队长,我杨景书……」他轻笑一声。「是,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真有件事想麻烦您,不知道方不方便?」他看着远处说话,目光不经意落在游诗婷身上,她和柔柔的爸妈不知聊着什么,两老不时泛出笑容,悲伤逐渐沉静。
  当年阿公的案子是由这位陈分队长承办,他记得他带游诗婷去到派出所说要报案,把当年在衣柜里所见的一切道出,又说出母亲托梦头颅埋在竹林一事时,几个警员当他在说笑,要他别乱报案。他无奈之际,她气得哇哇叫,指着人家警员的鼻子骂草菅人命,后来是这位当时还只是小员警的陈警员信他说法,人带着就往竹林去开挖。之后他有了公司,一次在一个命案现场又遇上他,便相交至今。
  「新民礼仪公司您熟不熟?」见整个仪式结束了,他往回走。「是,因为不是第一次了,想麻烦您帮我查查。会不会给您添麻烦?」他跟上送行的亲友,走在最后头。
  话声渐远,一阵凉风悄至,卷动了龙柏枝叶,树影晃动间,下方那坏新土,一抹光点上下晃移。爸、妈、恬恬,再见。景书、诗婷,再见。
  杨景书合上手机之际,耳尖一动,猛然回首,只是树影斑驳。
  六月份的生命礼仪博览会上,游诗婷事先找了手作纸扎公司,她请她们做了环保纸棺、寿衣、骨灰坛等模型,自己又和雅淳利用学校所学,将孝服缝制做了模型版的,小小的孝服一件件摆在玻璃柜里,不留心看还以为是什么饰品。
  许是国人对于殡葬的观念日渐开放,许是广告成功,这场博览会吸引不少民众参观,几个相关科系的应届毕业生询问有没有征人需求,也有经过民众看了她们现场播放的形象影片,被故事感动得就在现场喷泪的,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参观后问起有无生前契约服务。
  首日有了媒体的相关报导后,第二日、第三日参观的民众更多,莲华这边突然间就忙碌了起来。
  报纸上关于这场博览会的报导篇幅还不小,杨景书才一落座,就见一旁杂志架上的报纸标题,他拿了报纸回座翻看。
  皇岩并未参加这场活动,除了有只1驻点和殡葬处合作的优势让他不需再多做行销外,他这些年的心态也不大一样,只要业务稳定、服务品质也稳定就好,有时持续的稳定,其实也是一种进步。
  整篇新闻除了介绍博览会特色之外,也访问了几位负责人和参观民众;最吸睛的一张附图是一个透明玻璃柜里的丧服,一整个家族依照辈分排的小丧服,那是莲华的摊位。
  会前,她做好这些小丧服时曾拿到他面前,那时他便惊讶于她的想法和她的手工,因他从没见过这种小丧服,她把传统上令人觉得避讳的丧服变可爱了;明明是一样的东西,动点巧思,把它缩小到好像公仔在穿的尺寸,感觉就有天壤之别。
  先前听她说起林雅淳很担心莲华不出半年就要宣布关门大吉,但他想,这次的活动后,林雅淳恐怕会忙到大喊不OK了吧。
  把报纸收妥置回时,服务生正好送来咖啡,他点头一笑,余光看见窗边有人影。他微一侧目,就见窗前立着一名男子,压低的棒球帽下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对眼睛,那男人两手插在运动外套口袋,看了他一眼,举步走开。
  几秒钟时间,他听见店门打开时风铃发出的声音,不过抿一口咖啡的时间,那人已走到他对座,拉开椅子径自坐了下来。
  「你是杨先生?」男人压低嗓音,帽缘亦压得很低。
  他困惑,仍颔首。「是。」一小时前陈分队长打了通电话给他,约在此相见,却来了这个男人?
  男人插在口袋的手伸至桌面,推给他一个折迭过、封了口的牛皮纸袋,开口道:「陈分队长让我把这个给你。」
  「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他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杨景书接过,还没打开,那男人已起身离开。他不意外对方走得匆促,也不探究对方身分,只是拿了东西和帐单,付款走人。
  回到皇岩,他才把纸袋里的东西抽出……是照片,还有一张电脑打字字条。
  他算了算,照片十来张,每张都是近距离拍摄,能清楚看见照片中的人物与环境。
  最后几张照片像在隐密的私人倶乐部之类拍摄的。他看着宴会上那些面孔,忽然一瞠双眸,里面那拿着茶叶罐的男人脸孔令他震愕。
  张启瑞第一次向他提起新民抢了生意一事时,他心里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但没想过这中间人会是照片中那人,要是这事情被揭发了,照片中那人也逃不过责罚吧;然而,他也不能继续任新民压着皇岩,就算他不愁吃穿,员工总要照顾。
  他再看看那张字条——
  戴着黑框眼镜的西装男子是中间人,叫石沛山,永安鲜花生命礼仪负贵人。
  右手边那两位是分局警员,左手边黄衣男子是消防局勤务中心的。
  「他」毕竟算是我学长,这事我不方便出面,你自己看着处理。
  目光扫过最后一字,杨景书揉了字条,在窗边的椅上坐了下来。
  石沛山,石头的本名,他怎会忘。同窗三年时光不长不短,却正好是人生青春年华最美好时。
  每个人都有选择方向的权利,大家各自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奋斗,他不能批判他们的选择是对是错,只不过他真意外石头会是白手套。
  既然石头都将永安转型了,怎么又成了中间人?他帮新民做这样的事,对永安的业务并无任何帮助。人说同行相忌,唯一能想到的恐怕也是人情压力,他不也正因为还了同样的人情,才有新民?
  很为难啊,他怎么做都不对。人一旦背负了情字,无论亲情友情爱情人情,只有为难。那日诗婷问起这些旧友,他就是想着既然都已无往来,她也无需知道谁的动向;另一原因则是他担心日后大家会因利益关系而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他不想她被牵连其中,遂未对她吐实。
  好了,麻烦真来了。他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着,手中握着照片望向窗外车流,手机在这刻响了起来。看一眼萤幕,他皱了皱眉,这么快就找来?
  「文哥?」接起时,他语声稍扬。「吃过了。还好,并不忙……」他垂眸看着照片,眼色微深,一边将照片锁进抽屉,一边轻轻笑开。「说指导不敢当,切磋才是真的……好啊,我早耳闻那位师父的手工,还没见识过呢。」
  半小时后,他人已置身新民礼仪事业的负责人办公室。
  「来,快来看看,刚刚写了几个字,那味道真好。」一袭黑西装的黄圣文,梳得整齐的头发已是大半银丝,杨景书跟在他身后,已微微流露出倦色。明知此行不在于切磋技艺,却不得不走这一趟,总要知道对方究竟想要什么。
  办公桌面上,一本参考字帖,宣纸上几个大字,杨景书瞄了眼,是〈正气歌〉。他悄勾唇,一抹近似嘲弄的笑意噙在嘴角。
  「就是这个。」黄圣文打开一个纸盒,墨香漫了出来,盒内静躺着用金漆绘上龙形图案的墨条。「一个记者朋友去采访这位国宝大师,挑了两支来送我,说是用德国的松烟和法国的麝香,还有美国的牛皮胶,再用传统技术制成的。你闻,味道真和外头一般卖的不一样。」
  他低头一嗅,含笑道:「很自然的香气。」
  「喜欢吧?这个我没用过,你等等带回去用吧。」将纸盒合上。
  杨景书笑道:「既然是文哥朋友相赠,意义重大,我怎么能收?」
  「兄弟一场,我朋友就是你朋友。」把纸盒塞到他手中。「拿着。说送你,
  就是送你。你在练字的人,正需要这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杨景书把玩着那长条状的古风纸盒,喃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送「会钱」打点警消单位,算是先利其器?他点头,把纸盒往桌面上一搁,轻轻笑着:「文哥,这东西我不会收,有话直说吧。」
  黄圣文楞了会,拾来桌面的烟盒,递了根给他。他笑,道:「我戒很久了。」
  把烟叼在嘴边,点上,吸了两口后,黄圣文才说:「真戒了?上回听你说你戒了时,我以为你说笑的。」
  「认真的。」杨景书淡应一声。
  「其实也不是什么难处理的事,我相信你一定能帮我做到。」吐了烟圈,黄圣文道:「下个月无名尸招标,我希望皇岩不要投标。」
  对此要求,杨景书不大意外。「投标各凭本事,皇岩未必标得。」
  「难说。皇岩连RJ都能驻点了,要得标还不容易吗!你是我带出来的,你那身本领不也从我这里习得?打点什么的,难道你会不了解?」
  杨景书笑着。「文哥误会了,我没打点什么,一切照规矩来。」
  「是吗?」黄圣文斜眼看他,抽着烟。「这么巧,尺了医院驻点是皇岩的,无名尸也是皇岩的,殡葬处指定业者也是皇岩?我听说你和某分局的陈姓警官交情不错。」,
  「这些与陈警官无关。」杨景书看着他,道:「陈警官是您学弟,他为人如何,想必您心里清楚。」
  黄圣文纵笑两声,阴沉着面孔。「人心隔肚皮,谁又知道谁心里想什么。也许他帮你打点了一切,你才有今天的成就;当年我就算没提拔你,也确实照顾过你们;至少,我没让你们去碰那些毒品,今日不过是要你帮我一个小忙,你办不到?」
  是。当年他确实没让他们这些小弟们碰毒。
  或者,卧底的黄圣文当年只是不想让当时年轻的他们染上毒品。什么缘由不让他知道毒品、军火一事已不重要,无法否认的是他确实从黄圣文手里拿了不少零用金,加上葬仪这部分的红包等等,他年纪轻轻即收入可观。即便时移事往,即便早已远离帮派,受过黄圣文金钱上的援助是不争的事实。
  因此,当他出狱找上他,开口需要资金做点生意时,他自然该还他人情。他汇了一笔钱给他,他便拿了那笔钱成立新民。
  「我感念文哥当年照顾,所以您出来时,开口说要资金,我也拿了出来,欠你的人情,我自认为已还清,所以皇岩不会放弃这次投标。」
  黄圣文冷嗤一声。「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放弃无名尸这个铁饭碗。」说是做功德,其实无名尸透过协寻管道,多数还是会找到家属,那就成了有名尸,自能跟家属收取费用,且利润可观,至于做功德的仅只几件。
  「对我而言,它不是铁饭碗。我不过是想做点善事,弥补年少轻狂时犯过的错,也为亲人添点福寿。」
  「你还有什么亲人?不就只剩一个姑姑?需要添多少福寿!」
  杨景书笑了笑,淡声说:「我若没猜错,文哥想从中获取庞大利益。您既是警官出身,想来必是正义感或是想为社会做点什么的心态,才会让您走上警职,为什么现在的您,却是利欲熏心?」
  黄圣文放声大笑,目光冷凉。「我利欲熏心?我为这个国家为这个社会做事,到头来换得什么?卧底容易吗?我花多长时间才让林明庆信任我。我好不容易得到了情报,我的上司、我身边的兄弟没本事逮捕他,差点让我命丧他枪下,我为自保,先毙了林明庆有何不对?查不到那批毒品去向,上头为了交差,怀疑我私吞,胡乱定我罪,一关就那么多年,我这些年来所损失的,难道是我活该?」
  杨景书抿唇不说话了。卧底的确不易,若身分泄露,可能危及生命与家人,亦可能在那样的环境中迷失自己、染上恶习;就算任务达成,也怕是回不了警界,因为游走黑白,知道太多秘密。
  他不知道黄圣文究竟和那批毒品有无关联,可他明白,那几年牢狱之灾,确实无奈。为了一个任务,牺牲了与家人相处的时间,还在人生留下一个污点,,从警官变成贼,换作任何人,也难不埋怨。但是……
  「就算是这样,难道就该放弃自己过往的良知和正义感?」
  「良知?正义感?」黄圣文斜睨他。「你别告诉我你做无名尸真不是图利。」
  杨景书笑了下,不解释也不再劝说,他吁口气,道:「那么,各凭实力了。」抬腕看了看时间,微笑着说:「时间不早:不打扰您练字。」微一颔首,他迈步离开。
  拉开门把时,有一画面掠过,他沉了沉眉,低眼凝视——那是一部黑色厢型车,在一处像是一般住宅的透天厝前停了下来,前头有一大片庭院。车门一开,一团影像下车,跟着后头又一个身影被身后的人推了下来。是谁?三人面目模糊难辨,身形亦难辨,唯一确定的是三人皆是黑衣黑裤。
  他微蹙眉,试图看清,但那画面就像老电视机,黑白画面闪了闪,什么也没。
  他拉门的手一顿,转身想提醒身后那人,回眸,对方莫测高深地凝望他,他微微一笑,道:「文哥,这阵子出入小心。还有……」呵口长气,他接着说:「送『会钱』的事别做了,做生意靠诚信,才能长久经营。」
  他想,黄圣文这样子挡人财路,挡他是一回事,挡别人,别人会怎么处理又是一回事;他既知他可能遇上麻烦,提醒一下,总是应该。
  只是他心生另一疑惑——最近,他感应的能力似乎有些异样;再有,方才所见的画面,为何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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