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衣  第二章

作者:丹宁      更新:1305880203      字数:6474
  “……是你?”她脱口。
  灵儿怎么也想不到,当今北蛮太子殷华,竟是几个月前在路上救了自己的富家公子。
  他依旧如同半年前所见那般苍白,身上那件墨绿色长衫样式虽简单,绣工却精致,穿在他身上仍显尊贵气质。
  上回她只觉得他或许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公子,但如今的他气色虽不见好转,但举手投足的确有皇族的架式。
  只是话才脱口,她便发现自己逾矩了,竟对太子殿下如此不敬。
  “奴才不敬,请殿下恕罪。”她垂头欠身道,因手里端着汤药,并未下跪。
  不过或许另方面她也隐隐觉得,太子不会对自己如何,所以不是那么惊慌。
  毕竟传闻中太子殿下性格敦厚、待人温和,想来是很好伺候的主子。
  事实上她当初也是因为这样,才费尽心思将自己弄过来的。
  体弱多病、性子温和好伺候,仅占了个虚位而无实权的太子,怎么看都是能够为她完成复仇大计的最佳人选。
  而现在得知他便是那位救了自己的公子,更证明了他的确如传闻中那般善良。
  “居然是你啊……”殷华确实没计较她的失礼,也没提起半年前曾相遇的事,只是搁下笔墨,打量起她来,“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灵儿。”尽管仍低垂着头,她仍感受到他的注视。
  “是这次选秀进来的宫女吧,怎么会想进宫?”他的语调淡淡的,像流水般,温和而悦耳。
  她怔了会儿,才道:“奴婢远房堂伯是朝官……”
  “你姓什么?”他继续问道。
  不知为何,明明是温和好听的声音,却莫名的让她感到一丝压迫。
  灵儿吸了口气,要自己别紧张,没什么好怕的,他是传闻中体弱多病、性格温和的太子。
  “奴婢姓缪,缪灵儿。”
  “姓缪?”殷华顿了顿,忽朝身后道:“子甫,我记得朝中姓缪的,只有一位是吧?”
  灵儿一愕,抬头才发现室内还有另一人的存在。
  那人一袭白衣,站在距殷华六七步远处的屏风旁,她刚居然没看到。
  “是的,殿下,朝中仅有一位缪姓文官,姓缪名泰良,家中有一女,今年正符选秀之龄,但今年并未参与选秀之列。”那名叫子甫的男人恭谨道。
  灵儿一震,心下警觉起来。
  所谓朝官,并非全国的官员,但人数也多达百人,但一个住在宫外的“病弱”太子,却能记得朝中官员的姓氏,也太奇怪了吧?
  更别提他身后那叫子甫的,竟连一个从六品官员家中的情况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也是,但凡疼孩子的父母,都不会愿意让女儿在这种时刻入宫的。”殷华轻轻笑了。
  这太子……怎么跟想像的不大一样?灵儿忽然有些不安起来。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太子理应是终年躺在病榻上、不大问世事,很好唬弄,如此一来只要她有办法接近太子、取得他的信任,便有机会利用他完成自己复仇的目的。
  毕竟不管太子再怎么弱势,总还是太子,北蛮与冀国的冲突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要她能煽动太子,支持北蛮对冀国兴兵,或许她便有机会为父皇母后以及皇弟复仇。
  当然,机会很渺茫,但如今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可才初见面,她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天真,将事情想得单纯。
  就这么个分神,她的手晃了晃,洒出少许汤药,才蓦地想起自己进殿的目的。
  不管了,都已经费尽心思混进来,现在想退缩也来不及了。
  灵儿咬咬牙,端着汤药走上前,“殿下,这是您的汤药。”
  说着,她将汤药搁在桌上。
  殷华觑了她一眼,又望了望那碗黝黑的汤药,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又得喝药?”他蹙眉。
  不然她端进来做什么?“这是刚熬好的汤药,请殿下尽早服用。”
  “先搁着吧,我过会儿再喝。”他轻摆了摆手。
  晚点喝?灵儿挑眉。
  以她过去伺候缪家小姐的经验,晚点喝就代表着不会喝的意思——因为缪敏妍怕苦。
  没想到太子居然也有这坏习惯。
  于是她忍不住催促,“殿下得尽快服用才能确保药效。”
  太子殿下健康好转,对她也有利,哪能由着他耍任性把药偷偷倒了?
  子甫脸色微沉,似乎对她的“逾矩”很不满,但忍了忍,终究没开口说话。
  “看来你很坚持的样子……好吧。”殷华倒也没再多啰嗦,直接拿起那碗汤药仰头喝了。
  眼见他把药喝完,灵儿这才松了口气。
  由于来之前就被提醒,太子喜独处,不爱太多人在旁伺候,有需要时才向外头唤人,因此她完成任务后,拿起空碗便准备退下。
  “对了,灵儿,半年前的事……”他顿了会儿,似乎还在想该怎么说,但灵儿却已先接了口。
  “太子殿下说的哪件事?奴婢今日才头一回见到殿下吧?”
  殷华脸色撂过一丝笑意和淡淡的赞赏。
  “你说的是,我们确实是第一次见面。”他又咳了两声,才道:“好了,你下去吧。”
  她向他福了福身,退至门口转身离开。
  “殿下,您先前见过她?”待灵儿离去后,那叫子甫的男人终于再度开口。
  “嗯,半年多前我和行风微服出巡时,曾有过一面之缘。”殷华轻应道。
  那时他不过是不想亲眼见到有人在三皇弟的马蹄下变成肉泥,才要行风顺手拉她一把的,没想到半年后她竟成了伺候他的宫女。
  究竟是缘份,抑或是有心人设计?
  尽管仍坐在椅子上维持先前的姿势,但他脸上的神情,不复刚才面对灵儿时的轻松无害。
  子甫眼中闪过一抹厉光,“会不会是容妃特地安排的人?”
  “倒还不至于。”殷华的指尖轻轻敲打桌面,每当他有这举动时,便是在盘算思索什么,“那女人没那么神通广大。”
  他所谓的没那么神通广大,是指不认为容妃能得知他乔装外出之事,更不以为她安排得出这种巧遇情节。
  至于那个叫灵儿的宫女是不是容妃派来的,还得再多加观察,虽然他觉可能性并不高。
  “但是依她的容貌……能领到在您身边伺候的工作,还挺奇怪的。”子甫想了想,谨慎开口。
  倒不是那女孩长得多丑,其实她并不丑,否则连宫也入不了,可贴身伺候宫里几位主子的宫女,又岂是“不丑”就能胜任?
  宫里本来就是以貌取人,那张瞧上半天只能勉强称得上清秀的脸孔,怎么看都不像能被分派到主子面前工作的,更别提现在离选秀结束才三个多月的时间……一般宫女训练再快也要半年左右吧?
  “这未必是她的问题。”殷华摇摇头,“众人皆知我是个既不受宠又无权势的太子,加上容妃在那盯着,若真送了个美若天仙的宫女过来,我还得担心是不是有什么企图……至于为何送个新进宫女过来,我猜是看中她在宫里无依无靠,就算和我勾结,在这偌大的宫里也翻不出他们的掌心。”
  从他们问都不问一声,就毫无预警把先前的翠墨调离这事便可得知,他这太子的意见显然不大受重视。
  无所谓,不过是个小小宫女,只要不是容妃派来的,他都没什么意见。
  要做的事很多,他哪有空理会这种小肚鸡肠的无聊事?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子甫冷哼。
  可笑,凭太子殿下的能耐,还会将那点小把戏放在眼里?是那些人愚昧,才真以为当今太子是个病弱的傀儡。
  事实上这些年来殷华早就在朝中布下自己的暗棋,只待时机成熟,便能一举掌控整个朝廷。
  “总之,我想这叫灵儿的宫女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就算是,也在他能够应付的范围内。
  子甫蹙了眉,“她刚很坚持让您喝药。”
  “一个尽责的宫女,都该这么做的。”殷华淡声道。
  “那您……”
  “无妨,反正我好阵子未服药了。”他不以为意。
  子甫明显不认同他的话,脸上闪过忧色,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他信任主子的判断。
  殷华想了下,又道:“不过还是让人去查查她的身份吧,我不认为她姓缪。”
  想起半年前初见她的那副模样,说是缪家丫鬟被李代桃僵的送进宫来,他还比较相信。
  “是。”就算殿下不说,他也肯定会去查。
  “好了,就先这样,说说今日早朝的情形。”
  提及政事,子甫立刻精神一振,“启禀殿下,今日朝中又起争执,以兵部尚书曹大人为首的朝臣,与严丞相一派,对于向冀国进犯的应对态度意见相歧。”
  “不是已经吵很久了?”怎么又来?
  这些年来冀国与北蛮虽无大规模战事,但边境小冲突不断。
  冀国自诩天朝,依天命而生,百年多来并吞四周大大小小的王国,独独灭不了北蛮。
  当然,二十年前北蛮确也曾一度被兵临城下,几乎灭国,后以重金贿赂当时仍为王爷、即当今冀国天子的辰已,与冀国议和,送上大批贡品与美人,俯首称臣,才免于亡国命运。
  但二十年后的今日,北蛮早不可同日而语,加上近几年冀国宫变,辰已即位后,国势迅速衰颓,辰已是个善于玩弄权术的权臣,却绝非好皇帝,这一消一长间,彼此实力便拉近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见北蛮迅速壮大,冀国国势又大不如前,辰已开始急了,这一年多开始有零星进犯的举动。
  于是北蛮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和,一派主战。
  以兵部尚书曹显为首的年轻朝臣们主张与冀国宣战,他们认为如今北蛮实力早已超越冀国,若与冀国开战胜算极高;然而,以容妃之父严庞为主的老臣们,则希望能够继续以金银财富换取和平。
  为了此事,这几个月来双方吵得不可开交,苦的却是驻守边境的将士们,不知所措。
  殷华不大愿意急着跳进这浑水里,尽管他私下和曹显有些往来,又因容妃的关系和严庞不怎么对盘,但北蛮对冀国的国策并不是他当前应关切的。
  “恐怕是前几日冀国的军队再度犯境所致。”
  殷华停下指尖敲桌的动作,“也罢,就让他们继续吵吧,不过你最好想办法暗示曹显这阵子小心些,严庞肯定收了不少冀国的好处,他这般蛮干的挡人财路,可别被暗算了。”
  让他们吵吵也好,这样便不会注意到他的举动了。
  “是。”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要事吗?”殷华再问。
  子甫赶忙将朝中其他要事,细细向他说明。
  皇家别院的殿里,在摒退其他人后,传闻中的傀儡太子与其谋士,认真商讨起国事来。
  夜晚,灵儿回到自己的寝间。
  由于别院人手本不多,再加她是太子的贴身宫女,因此在太子寝宫旁有间独立的小寝间。
  所幸太子殿下不爱就寝时房里还有别人在,因此免了她值夜,倒让她轻松不少。
  灵儿掩上门,确定窗户都密实的关着,走至打磨得光亮的铜镜前,抬手至胸前轻轻一按,忽然平空抓起一件雪白的料子。
  当蚕衣落了地,镜中原本平凡的脸孔消失了,换成另一张美艳绝伦的娇颜。
  这才是她,冀国公主辰绫的真实面貌。
  她的肌肤莹白剔透,饱满的唇未点胭脂即嫣红水润,鼻梁小巧而挺立,勾勒完美的弧度,明亮如星辰般的墨瞳,倒映着跳跃的烛光。
  如流云所言,今年十六岁的她,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美貌。
  一张足以祸国倾城的容颜。
  身上那件朴素的衣料,完全遮掩不住她的美貌及与生俱来的、属于皇家公主的雍容气质。
  这张脸,是她最后的武器。
  她很清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这倾城美貌虽极有可能为她带来灾难,然而必要时却也可能替她完成心愿。
  比如说,说服殷华赞成对冀国用兵。
  她虽不晓得殷华在朝中有多少影响力,但绝不相信一个完全无权无势的皇子,有本事在东宫之位坐了这么多年。
  且与太子接触过后,她更觉他所能掌控的,超乎自己原先想像。
  好处是,只要她能说服殷华,成功的机会即大上许多;坏处是,恐怕他不太容易被她牵着鼻子走。
  北蛮政局情势很明显,对于冀国,丞相严庞一派向来主和,另一派主战的实力明显稍弱。
  她与主战的那方接触没有实益,他们不够强,没法让她得到想要的东西。可她又不想和严庞那种贪得无厌、野心勃勃的权臣打交道,那么就只能从与容妃、严庞明显对立的太子下手了。
  如今的她除了脑袋与丽容外,已一无所有,太子是她唯一的复仇机会。
  当然若无必要,她并不想轻易以这张面容示人。
  她打算先以“灵儿”的身份尝试,若真不行的话……再说吧。
  “父皇、母后、皇弟,还有流云……请你们再等一等,小绫总有一天会为你们复仇的。”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声道。
  辰绫就这么在太子身边待下了。
  殷华是个好主子,至少辰绫得承认,他比过去的自己好伺候得多了。
  他甚至只留了她在身边,将另位宫女打发走,但她的日子依旧过得轻松,而且更方便她行事。
  殷华喜欢凡事亲为,甚少要求身边宫女做什么,平时也不大爱有人在旁伺候,她经常处于无事可做的状态。
  不过对于想多亲近、进而成为太子心腹的辰绫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想当初她接受训练时费尽心思表现,接下这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职务,可不只是为了每天替太子端端茶水、汤药之类。
  她要的是太子的信任,甚至宠爱,才有办法不着痕迹的说服他在朝中支持对冀国用兵。
  然而她不敢贸然行动,只能默默等待机会。
  半个月过去,一天她如往常般端汤药给殷华时,他却突然手一颤,将汤碗摔落在地。
  她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整个人从椅子上栽了下来。
  辰绫本能的冲上前扶住他,一面焦急的向外喊人。
  “快来人,殿下身体不适……”
  率先奔进殿的是行风,他连忙从她手中接过殷华,将人扶至软榻上躺好。
  接着子甫也跑了进来,还一面匆忙从怀里取出一颗乌黑的药丸,将它塞入殷华口中。
  “呃,奴婢这就去唤御医……”没想到殷华竟说倒就倒,受到不小惊吓的辰绫白着脸道。
  她都快忘了他可是那体弱多病的太子。
  “闭嘴!”子甫语气严厉的打断她。
  辰绫一怔,不大明白为何他总对自己表现得有敌意。
  太子身体不适……不是应该找御医吗?何况殷华的情形看起来实在不好。
  “别这样,子甫……”殷华睁开眼,费了番力气,才总算吐出话语,“去命人唤孙御医来。”后面那句话,自是对辰绫说的了。
  “殿下!”行风明显不认同。
  “奴婢这就去唤御医!”但辰绫哪管得了这么多,得了他的命令后,立刻便冲出去唤人了。
  “孙御医分明不安好心,殿下还叫他来做什么?”辰绫离开后,子甫忍不住皱眉道。
  “这时叫他来不正好?否则我先前吃他那么多帖药,病情都没变差,他如何跟他的主子交代?”殷华还有心情笑道,随后却又是一阵咳。
  “微臣真不明白殿下是怎么想的,明知道那汤药里掺了害人的慢性毒药,这半个多月来还天天服用。”
  殷华的“体弱多病”并非天生,而是人为的。
  自他十五岁那年被立为太子后,容妃便买通东宫的人及御医,然而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戏,并没能瞒过殷华。
  只是当时无论在朝中或宫中皆无权势的殷华,尚无足够与其抗衡的力量,为了不打草惊蛇,在确定那毒药短期间内暂不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重大损害后,便断断续续服用了一阵,好令容妃自觉计谋得逞。
  他的“病”,就是这么来的。
  他其实有千百种方法把这事闹大,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无法确定能够一举扳倒容妃和严庞,他不会轻易冒险。
  旁人都以为他搬至别院“休养”,是被容妃逼出东宫,然事实上那是他自己的提议,以借此不动声色的远离被监控的生活。
  当初容妃乍听这消息时,自是乐得推波助澜加以成全,可没多久后她就发现自己越来越难掌握关于太子的事,而殷华在“休养”了一段时日后,健康也真逐渐好转,令她担忧起来,因而再度派了心腹孙御医前来,更掺着比先前更加剧烈的毒药方子给他服用。
  先前翠墨之所以被撤换掉,就是因为她没能让他喝下药,使他的身体继续“转坏”,令那些想置他于死地的人不满。
  殷华歇了会儿,才又勉力开口,“现在时机还未完全成熟,我这一病,想来能够再让那些人安好阵子的心了。”
  他从来就不像外界以为的那般温和、敦厚,真实的他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暗地里筹画多年,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为让敌人误以为自己无害,连健康都能牺牲。
  “您先前已经服下太多毒素,若再继续服用那姓孙的开的汤药,只怕哪天真如了那些奸人的意。”
  “放心,我自有分寸。”他漫不经心,一点儿也没把那警告放在心上。
  行风皱眉瞪了他好一会儿,咬牙开口,“殿下,若您是担心那叫灵儿的宫女是容妃派来的,怕在她面前露出破绽,才不得不喝下汤药,我可以除掉她!”
  “不关她的事。”虽然他最近之所以天天喝下汤药,确实是因为那小宫女总非得盯着他把药喝完不可,但殷华并不想殃及他人,“再说若她真是容妃的人,你杀了她,岂不更打草惊蛇,摆明了跟容妃过不去?”
  那小宫女是瞒了他一些事,不过他并不认为她是容妃的人。
  “那咱们该怎么办?”他们是绝对不会再让主子喝下那些毒药了。
  “放心,这回让孙御医瞧过后,往后我自有办法应付。”殷华保证。
  他不会死的。
  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在那些人手上。
  殷华冷冷一笑。
  他还没亲眼瞧着那些嚣张了十数年的严庞、容妃落败,岂会这么容易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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