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盐的小春宫  第九章

作者:湛露      更新:1301157080      字数:10219
  祭天大典那天是难得的好天,风和日丽,冬日的暖阳初次彰显它的力量,将出行的队伍都映照得光鲜起来。
  皇甫贞站在宫门口伸了个懒腰,笑着对正走出宫门的皇甫瑄说道:“今日天气不错,看来老天爷很给大哥面子,这皇朝的未来就是大哥的了。”
  皇甫瑄皱眉看他,“此时不便说这种话,父皇还在,我只是代父皇暂摄朝政,你可别信口妄言折我的寿。 ”
  皇甫贞嘿嘿一笑,走向后面的马车。
  皇甫瑄走向自己的马车,守在马车门口的一名侍卫躬身为他拉开车门。
  车内很是宽敞,但只有一人坐在那里,便是华如意。
  她今天穿了宫女的衣服,还特意梳了宫女们才会梳的云雀髻,在发髻上插了一支小小的发钗,垂着两条银色的流苏,颇为悄丽。
  他还没有开口,华如意便小声说道:“刚才门口那个人好像是……”
  “是谁?”他坐到她身边,漫不经心问道。
  “就是上次在骑鹤殿遇到的那个……张锦忠,和秋娥在一起的那个人。”
  “是吗?”皇甫瑄依然不在意的回应,“也许吧,他本就是禁军侍卫,自然有可能随行左右。”
  “哦。”华如意又看看自己的衣着,笑道:“秋娥好不容易帮我找了一身我能穿的衣服,还帮我梳了这个头,她人挺好的。”
  皇甫瑄瞥她一眼,“不用和我费心思替她说情,我本来也没有为难她,说好了日后会放她出宫成亲,自然就会放她。”
  华如意嫣然一笑,“我的心思就是瞒不过你。”
  皇甫瑄幽幽一笑。“想瞒我的人又岂止你一个。”
  “什么?”
  华如意一时没有听明白,但皇甫瑄并未再多说什么。
  这一路很平静,街道早已净空,华如意坐在马车之中望着窗外,那些原本熟悉的街道,现在看来又像是有了几分陌生。
  以往,她都是徒步穿行于大街小巷,不想今天却坐在太子的御用马车之中,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一切。
  天上与地下,真的只是旦夕之间。
  路过含香楼时,她忽然发现含香楼的大门被贴了封条,不由得回头惊问:“含香楼出事了?”
  他闭着眼,淡然道:“涉嫌窝藏逃犯,只是在清查而已。”
  “窝藏逃犯?”她不敢置信,想再问个究竟,无意中碰触到他摊开的手掌,忽然发觉他的掌心竟都是冷汗。
  “殿下病了?”她更加吃惊,焦虑得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没事。”他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拉入怀中,“只是今日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有点……不安罢了。”
  “祭天大典是件很辛苦的事吧?”那日她和他一起吃饭,宫女都说礼部尚书和他谈了很久。
  “祭天只是一个形式,这形式是做给人看的,真正难的是祭天背后的事情。”他微睁开眼,看到她焦灼关切的眼神,不由得笑着在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放心,不会有大事的。”
  “我一直惭愧自己不能为殿下尽一份心力。”她低声说道:“我只会画画,而画笔就如文人的毛笔一样,在发生事情时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兵祸战事不会因为一幅画而罢兵休战。殿下给了我许多,我常恨自己不能回报,但殿下若是不嫌我自不量力,我希望殿下有心事难吐的时候,可以告诉我,我会帮殿下分担您心头的重担,而且让它们烂在我的肚子里,绝不对外倾吐一个字!”
  皇甫瑄深切地望着她——这个在旁人眼中一无是处的女子,此时拼命想向他袒露的,不过是一颗最最平常的心,却是最难得的,如水般清澈透明的心。
  “傻丫头……”他轻笑道:“我为你做过什么了?值得你这样感恩戴德的。”
  “殿下给予我的,是殿下自己并不曾留意过的,正因为如此,才更加难能可贵。”她苦笑道:“我不想和殿下说我为什么画春宫,是怕殿下笑话我的傻……华家从来没有人正眼看过我一眼,连我画的画,也不能署名。画春宫……起初是为了赌一时之气,想在华家人看不到的地方,画出自己的一番天地,即使是他们最不屑的春宫图,总有一天也会要天下人为我的画趋之若鹜……”
  她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是在自吹自擂,抬头悄悄看他,他正饶富兴味地望着她,似是等着听她说完。
  “在春宫图上,我可以随心所欲的署名,来找我画画的人,可以排成长龙。我要画的其实并不只是男女在那么一刻的放荡不羁,我希望能画出最无情之人身上那最后的一点真情。”
  她喘了口气,才又继续说道:“我知道我这么说来真的很可笑……自古以来,无论是六朝顾曹陆张四大家,还是画圣吴道子……虽然都以人物见长,但并未有任何一幅春宫图可当传世之宝。我就算画得再好,画的依然只是不入流的春宫图而已……”
  皇甫瑄笑着摇摇头。“如意,你要记住,能不能传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当下所做的事情,是否真的受人敬仰和瞩目。或者再换个方向想,即使你成不了画圣又如何?当下你是否活得快活?这世上天天活得不快活的人多的是,你若是能在画中找到快乐,便算是成功了,何必非要坚持流传万世?”
  华如意被他这样一说,心中纠结许久的心结,好像忽然被人轻轻解开了一般。她怔怔地看了他好久,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现在和你坐在一起,所以你这样一说,我便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
  皇甫瑄揉了揉她脸颊,问道:“这说来,你现在觉得挺快活的?”
  她微笑道:“此刻能坐在殿下身边的女人,不是就我一个吗?我就大胆一些,想着自己这是恃宠而骄,再说不快活可就矫情了。”
  皇甫瑄朗声笑着,伸手将她揽到怀里。“一开始见你就像个闷葫芦似的,没想到竟然这么会说话。以后你这个‘恃宠而骄’要怎样再骄一点呢?我可是拭目以待。”
  “我哪里敢……只是说说而已。像丽姬那样的美女,都不敢在殿下面前恃宠而骄,殿下给她一个冷脸,她便要哭着走了,我可是要低眉顺眼,小心伺候的。”华如意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是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
  皇甫瑄今日压在心中的那块阴霾,竟似被她的笑容轻轻吹开一道缝,吹得隐藏在最深处的冰凉都逐渐温暖起来。
  祭天大典设在城东的祭坛。
  皇甫瑄抵达时,周围已经站了许多人马,一个个神情肃穆,戒备森严。
  华如意感觉到这里的气氛凝重,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抓紧皇甫瑄的衣角,低声问道:“殿下,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
  皇甫瑄回头笑道:“祭天是何其庄重之事,自然要这样才能显出皇家的威严。不必怕。”
  但华如意还是觉得惴惴不安,总似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底萦绕。
  皇甫瑄走向祭坛顶端,那是她不能跟随上去的,于是她就站在祭坛的下边,仰头注视着他,极其恭谨、威严,且华贵地完成那一步步繁琐的仪式。
  忽然间,她觉得眼角像是被什么晃过的光亮刺痛了一下,下意识回头去找光亮的来源。
  结果在周围的侍卫之中,她忽然发现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别人都手持长枪一动不动地站在两端,唯有那人,一只手悄悄伸进自己的衣袖,而衣袖的一角隐隐约约露出一点寒光,在阳光的照射下,却依旧寒气逼人。
  她陡然喊道:“有刺客!保护殿下!”
  在场所有人都被她这一声喊叫惊到,站在祭坛另一侧的皇甫贞立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同时喝道:“来人!将那人拿下!”
  那名原本穿着和众人一样服色的侍卫忽然飞身而起,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冲出人群的包围。
  皇甫贞顿足喊道:“岂有让刺客逃脱的道理?!今日若是再让他逃了,我皇甫贞便当场自刎谢罪!”
  皇甫瑄也已被惊动,但立刻有几十人冲到他面前,将他团团保护在祭坛的中心,不让任何人可以靠近。
  皇甫瑄冷冷望着那刺客远去的影子,对皇甫贞说道:“三弟,不要急于拿自己的性命来赌咒发誓。他既已现身,便可以追捕了,你还在这里干瞪眼吗?”
  皇甫贞不等他说完,已亲自追了过去。
  皇甫瑄对左右人说:“刺客已走,不必围着我,去帮助三殿下抓捕要犯要紧。”
  他走下祭坛,拉起华如意,低声说:“我们先走。”
  华如意还在惊恐之中,她没想到自己一声喊叫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原本她也不能确认那人是否真是刺客,但想着万一等对方动了手,自己再喊可就晚了,所以宁可喊错了,也绝不能让那人伤害皇甫瑄一根汗毛。
  现在眼见那人真的露出马脚,所有人都在全力追捕。她依然不放心,问道:“他不会有同伙还埋伏在这附近吧?殿下现在真的安全吗?”
  皇甫瑄没有回答,只是将她一把拽上马车。
  关上车门之后,皇甫瑄对外面说道:“去含香楼。”
  “含香楼?”华如意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们不是回皇宫吗?”
  “那里现在才是最危险的地方。”皇甫瑄淡淡一笑,那笑容竟是那样的幽冷,仿佛沁了冰块一般,让华如意看着都心中微颤。
  但皇甫瑄却主动把手伸过来,将她又揽入怀中。那强而有力的温暖拥抱,使她纠结僵硬的肌肉都慢慢放松下来。
  她在他怀中仰着头看他,看到的是他冷凝的表情。
  她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腰,轻声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殿下的,陛下身上的悲剧,也不会在殿下身上重演。”
  他吻了一下她的发顶,然后是一片很久的寂然无声。
  含香楼的正门依然贴着封条,皇甫瑄的马车从侧面的巷子进去,后院的角门开着一条门缝。
  鸨母一脸惶恐地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等候着。眼见马车来了,就立刻跑过来开门,连声说:“我的公子,您可一定要给民妇作主。民妇这里也是本分买卖啊,怎么能说封就封……”
  “青楼妓院,也算是本分买卖?”皇甫瑄冷笑一声,“只怕逼良为娼的事情你也没少做吧?”
  “怎么会?来我这里的姑娘可都是自愿的。”她一眼看到站在旁边的华如意,像抓到救星似的连忙拉住华如意的手说:“如意,你在这里?太好了,你和公子说说情。我这里哪位姑娘是被我逼良为娼的?”
  华如意过去也多承蒙她照顾,此时不好意思说什么,便看着皇甫瑄,小声说:“含香楼……其实还好……”
  皇甫瑄沉着脸说道:“好不好自有人来判定,你少说话,免得给你也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之前这里被人举报窝藏逃犯,此逃犯涉嫌刺杀皇上,若情况属实,这鸨母必然与刺客有勾结,岂能轻饶?”
  “冤枉啊!青天大老爷!”鸨母吓得几乎昏厥过去,也不知道皇甫瑄的真实身分便一通乱喊,“我们就是做青楼生意的,哪里敢和刺客勾结?刺杀皇上?这是万万不敢想的啊,我们若真的做了,对我们可没有一点好处!”
  “是吗?”皇甫瑄淡淡道:“那我倒要问你,初四那晚,为何你们店突然停了买卖,说是被客人包了场子,哪位恩客那么大的手笔,竟然会包下整个青楼?”
  鸨母陪笑道:“那个……是位有钱的客人,说想安安静静来消遣,不想被人打扰。早早就放下一千两银票作为订金。说若是伺候得周到,之后还会有一千两。不瞒公子,小店这里一晚上的进帐最多也不过四五百两银子,这样的买卖我们岂能不做?”
  “那位客人后来现身了吗?”
  “没有,我带着姑娘们等了一个晚上,也不见有客人上门。不过那一千两也没有人再回来要,也许那人是有事耽搁了吧……”
  皇甫瑄冷笑道:“编的还挺像真的,我若不是早己查明真相,还真要被你哄骗了。”他陡然翻脸,变得疾言厉色起来。“你说你等了一晚上也不见人影?那为何官府来问话时,你却说有什么醉汉在你这里留宿了整整一夜?”
  鸨母一下子被问得脸色苍白,嗫嚅着说:“那个……是因为……”
  皇甫瑄盯着她,“你若是还想活命,就说实话,我可没闲工夫听你在这里继续编谎,只要我一离开,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你这花尽心血的含香楼就会被刑部彻底查封,你就准备进大牢过年去吧!”
  鸨母一下子跪倒,号啕大哭起来。“真是坑死人啊!是有人拿银子让我这样说的!说是只要我这么说了,官府日后也不会找我的麻烦。”
  “是谁给你银子的?”
  鸨母一边抽泣一边回想着,“是一个没胡子的老头,听说话,像个太监。”
  皇甫瑄没有再追问下去,他一言不发地转身,也不理睬鸨母的哀求,再度回到了马车。
  “回宫吧。”他闭上眼,彷佛是真的疲倦了。
  “殿下要问的事情已经都知道了?”她看着他的神情,不由得心底抽痛。
  “其实我早已知道答案,只是还想再求证一下……我也挺傻的,是不是?”他阖眸微笑,笑容是浓浓的苦涩。
  她抱着他的手臂,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好半天才说道:“该来的总是会来,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殿下教会我要勇敢面对自己的生活,不管它曾经或有可能会多么惨淡。”
  他点点头,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皇帝受伤昏迷之后一直在卧龙宫中休养,华如意从来没有靠近过这里。
  当皇甫瑄带着她回到皇宫的时候,华如意担心地问:“殿下不是说皇宫里可能更危险?”
  他无声地一笑,“但你不是也说,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吗?”
  他主动牵起她的手,来到了卧龙宫,推开那两扇沉重的大门。寝殿内有一个人坐在床边,静静守护。
  听到门响,那人转过脸来,华如意这才看清那人竟然是皇后娘娘。
  她急忙跪倒,也不知该说什么。殿内的光线黯淡,四周都拉上了帘子,连带着让人的心情都沉重下去,嗓子好像被什么扼住,发不出声音。
  “瑄儿,听说祭天大典又出事了?你没事吧?”君羊皇后疾步赶来,握住他的双臂,耳卯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我没事。父皇如何?还没有醒吗?”皇甫瑄看向她的身后。
  皇后用手帕擦着眼角,“太医说他伤势太重,能挺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只是靠着参汤帮他吊着那一口气而已,说不定哪天他就……”说到这里,她已经说不下去了,默默地流泪。
  皇甫瑄扶着母亲的手臂,低声说:“母后,您也累了好多天了,先去休息吧,我想和父皇单独待一会儿。”
  皇后点点头,走出殿外,连跪在旁边的华如意都没有留意到。
  皇甫瑄坐在皇后刚才坐过的位置上,低着头默默凝视父亲的脸,回头说道:“如意,帮我打一盆热水来,我想给父皇擦一擦脸。”
  “哦……”她这才站起来,赶快跑出门去找热水。
  就在她端着热水回来的时候,皇甫贞一头大汗,风风火火地跑进来,问道:“皇兄在这里?”
  “是,太子殿下说要给皇上擦脸,所以让我打盆热水。”
  皇甫贞一脸郁闷恼火,“真是太窝囊了!那么一大堆人,居然抓不到一名刺客!”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主动夺过华如意手中的脸盆,也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先一步进了寝殿,华如意也赶快跟了进去。
  “大哥……”皇甫贞走进殿内,刚要开口说话,皇甫瑄却抬手做出一个阻止他开口的动作,皇甫贞吐了吐舌头,将脸盆放到他面前,又退后一步,才小声说道:“那刺客又没有抓住,不过已经命人全力盘查那一带了,一有消息会立刻回报。”
  “刺客的事情不必再追查了。”皇甫瑄将手巾放入热水盆中,一边拧着湿热的手巾,一边说道:“我已经知道真相为何,那刺客便毫无意义了。”
  皇甫贞一愣,“你知道了?你知道那刺客是谁派来的?”
  皇甫瑄看向华如意,“如意,我让你画的那幅画呢?”
  “在藏书楼,可我还没有画完……”
  “去拿来吧。”他温柔地看着她,“无论画到哪里了,现在就拿过来。”
  他的表情越是平静,华如意心中就越觉得不安,似乎他有一件天大的事情瞒着自己。但是他吩咐下来的事,她又不能不照做,只好屈膝行礼,退出了殿外。
  皇甫贞笑道:“我倒忘了,大哥已经找人画出刺客的肖像。这就好办了,一会儿我找人把那方圆几里地都围起来,一家一户的拿着肖像去查,肯定能找到刺客!”
  “不用那么麻烦,我知道那刺客在哪里。”皇甫瑄站在那里,像一株永远不会被风吹倒的松柏,坚挺笔直,“那刺客此刻就在这屋子里。”
  “在这屋子里?”皇甫贞大惊失色,抽出腰上的佩剑,向四周环顾着,急问道:“在哪里?”
  皇甫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就是你。”
  皇甫贞愣在那里,片刻后忽然大笑起来。“大哥是疯了吗?刺客企图行刺的时候,我正在对面的台阶下面,那么多人都看着呢,我怎么会是那名刺客?”
  “我说的刺客不是今日的刺客,而是将父皇刺成重伤的人。三弟,那个人,就是你吧。”
  皇甫贞怒目圆睁道:“大哥!你今日是被那刺客吓傻了吗?再怎么生气也不能指控我就是刺客吧?好歹我也是父皇的儿子,你这么说……可要有证据的!”
  “有件事,我之前一直没有和宫中任何一个人说过。”皇甫瑄始终神色平静,娓娓道来。“那名刺客入宫行刺的当晚,在逃跑时曾经和我打过照面。当时他戴着面具,挡住了整张脸,我和他交手了两招,他便急着逃跑,不愿恋战,但在纵身跃墙的时候,被我抓脱了他面具上的绑绳,所以我看到他的半张侧脸了。”
  说到这里,他苦笑道:“但是你知道我的毛病,若是对方不说话,别说是半张侧脸,就算是看到整张脸,大白天我也未必能认得那人,更何况是月光不明的深夜。但是那个人,我却一眼就认出来了,只因为我太熟悉那个身影,太熟悉他出拳的速度,太熟悉他的一招一式,甚至是他犯错之后,被我当场抓住时那惊慌失措却故作无辜的眼神……”
  他望着皇甫贞,虽然语气平静,但眼中已经浮现了层层涟漪,“三弟,你下手的那瞬间,真的没有心软过吗?他毕竟是你的父皇啊。”
  皇甫贞退后一步,呵呵笑道:“越说越离谱了,只凭这个就说我是刺客?我好好的一个皇子,执掌兵部,父皇就是我的靠山,我为何要杀他?”
  “武伯侯要造反的谣言,是从你那里最先传出的。武伯侯究竟是不是要造反,我们却不得而知。”
  皇甫贞急道:“武伯侯招兵买马,天下皆知,多少人给父皇上书,要父皇想办法压制武伯侯的人马,这些事,大哥件件都知道,怎么会怀疑起是我制造谣言?”
  “父皇早已在众臣面前说过,他相信武伯侯的忠心。这几年,西岳东岳的边关屡有摩擦,武伯侯担心他们会突然出兵,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又怀疑朝内有西岳的间谍密探,所以布军之事一直是父皇和武伯侯私下相商,你我也从不知情。这便是为何每次有人在朝堂上大谈武伯侯居心叵测时,父皇便怒目呵斥的原因。”
  皇甫贞愣了愣,“这么大的事情,既然只有父皇和武伯侯知道,那现在皇兄怎么又知道了?”
  殿门外,有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因为是我写信告诉太子殿下的。”
  一个身材瘦高却眉目俊雅的中年男子款步走进,一见到那人,皇甫贞便愣住了。“皇叔,您怎么会……到这里来?”
  来人正是武伯侯皇甫展。他向皇甫瑄先行一礼后,说道:“因为陛下遇刺,我知道朝中必然出了乱子,所以立刻给殿下写了密函,要求赶回京城探望。殿下回信准允之后,我便立刻动身,昨天晚上才刚刚赶到。”
  皇甫展面向皇甫贞,沉声道:“三殿下,我与你母妃的事情,不管当年情势怎样,是否是陛下横刀夺爱,她又是否是因情而病,因病而亡,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又何必执着于报仇这两个字?”
  皇甫贞瞪着他,将牙齿咬得咯咯响,“我真不知道皇叔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去年出京,曾在我面前极尽能事的描述玉川在宫中的凄凉生活,当时我的悲伤和义愤都没有半点虚假,所以当殿下提出希望我能帮你推翻皇上,替你母妃报仇的事情时,我的确有所考虑。可我万万没想到,就因为我一时的犹豫,竟让殿下把我当作可利用的工具?先是在京城内外制造煽动关于我的不实流言,然后又假扮刺客将皇上刺成重伤,企图嫁祸于我……”
  “这也都是你的一面之词!”皇甫贞别过脸去,根本不理睬。
  皇甫瑄开口道:“在武伯侯到京之前,我已经查过了,三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让你宫里的太监乔兴德去买通含香楼的鸨母帮你做伪证的事情我已知道,乔兴德在事后便被你灭了口吧?因为你宫中的人都说宫里这么几日少了一名太监,你却说是将他派往别处去了,可宫内宫外都不知这人去了哪里,咱们东岳的规矩,太监可是 不能私自出京的,你能否告诉我,他人去哪里了?”
  皇甫贞嘴唇翕动几下,没有说话。
  “你放出谣言说,凡是与武伯侯有牵扯的人,都在家中挂着一幅山水画,穆一舟听到后果然将此事告诉了我,而你又点名怀疑他,将此事弄得扑朔迷离。那几日何腾恰巧因病未上朝,他是兵部重臣,与武伯侯有旧,自然也成了我的怀疑之列……不错,我上门去查了,正巧在何府看到那幅画,与骑鹤殿中所挂的一模一样。我一直不解,一介名家素山道人为何会将同一幅画画上两遍以上,直到昨天见到武伯侯,我才知道这个中缘故。”
  皇甫展怅然道:“是的,我就是素山道人。那不过是我作画之时对外乱取的一个雅号。你母妃嫁进皇宫时,我送了她两幅画,一幅是‘蝶戏栀子香’,一幅是‘春山云海图’,她很喜欢那两幅画,一直视如珍宝。在她去世之后,我请皇兄将‘蝶戏栀子香’还给我,也算是我对她的一点念想,而‘春山云海图’作为她生前的遗物,就留在了骑鹤殿,后来我凭着记忆又重画了一幅‘春山云海图’。何腾曾是我的旧部,当年入京为官的时候,来府中和我辞行,当时恰逢我睹画思人,心中难受,便把那幅画作为临行赠礼送予他了。”
  皇甫瑄接续道:“你特意和我说穆一舟是叛贼之一的时候,我的确也有所怀疑,直到有人力保穆一舟的忠诚,我才彻底相信了他。”
  皇甫贞将眼睛睁得滚圆,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谁?”
  皇甫瑄回头看向床上始终一动不动的皇帝,缓缓开口。“父皇。”
  “父皇他……不可能!”皇甫贞断然否决。
  “父皇遇刺当晚,并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让我立刻找来穆一舟封锁皇宫内外及京城大门。我说穆一舟现在涉嫌重大,能否重用还未可知,父皇拉紧我的手说:‘穆一舟世受皇恩,屡建奇功,此人堪为大用,用人莫疑。’所以这几日穆一舟一直在秘密为我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保护皇宫内外的安全。”
  皇甫瑄勾着唇角,斜睨着皇甫贞,“三弟,你我在父皇面前,就算有再多的心机,他还不是一眼看穿?你认为他会看不穿穆一舟那个粗人的真面目吗?”
  “可今日……”
  “今日的刺客是我让穆一舟安排的。”皇甫瑄微微仰起头,望着皇甫贞震惊的表情,“为的是试出你的真心。如果今日没有我安排的这名刺客,三弟,你是不是准备在稍后再上演一次刺杀王储的大戏,然后取我以代之?”
  语毕,他伸出双手击掌,“来人!”
  穆一舟一身铠甲,腰系长剑走了进来,对皇甫瑄纳头便拜,“启禀太子殿下,聚集在城东月子巷的十余名刺客已经被捕,他们招供说,三皇子派人买通他们,在路上设下伏击,意图行刺于您。”
  皇甫瑄听着这个残忍的消息,望着皇甫贞越来越苍白的脸,幽幽说道:“三弟,从小我们关系最好,一个屋子读书,一张桌上吃饭,一起骑马射箭,一起纵论国事。你一直是我背后形影不离的得力助手,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你我会刀剑相向……以死相迫。”
  皇甫贞将嘴唇咬得出了血,忽然冷笑一声。“大哥又何必感慨?生在皇宫之中,有几个不向往那九五之尊?这一着棋,我自以为千算万算,必然胜券在握,可惜还是算漏了天意。无妨,我担得起,生也好,死也罢,我一人承担。”
  “你一人承担,说得好潇洒啊。”皇甫瑄仰天长叹道:“你母妃当年自缢之前,将你托付给母后,千叮咛万嘱咐,希望你能好好成长,可万万想不到会有现在的局面。”
  “我母妃是自缢?!”皇甫贞惊得连连摇头,“不对!我问过太医,也查过史册,都说我母妃是心绞痛猝发而死……”
  “你知道她病了很多年,一阵糊涂,一阵清醒,糊涂时便六亲不认,清醒时还能和人说说话。她虽得宠一时,但和母后的姐妹之情却一直很深,所以在清醒之时将你托付给母后,希望她能待你视如己出,好好抚育成人。那天正是春分,宫里的人都去御花园赏花,母后领着你和我一起去了御花园,不一会儿就传来你母妃去世的消息……因为不是善终,所以父皇母后勒令所有知情的人都必须隐瞒此事,只给了你那样一个说辞,为的是让你不至于因为母妃死得不够体面,而过于纠结在心。”
  皇甫展在一旁满是悲伤地说:“三殿下,你与你母亲的性格真的是很相像。所有的心事,你们都隐藏于心,若是你早早将自己所有的愤懑和不满都发泄出来,问个明白,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皇甫瑄说:“今日我当着父皇的面,将真话与你挑开,不是为了治你的罪,也不是为了羞辱你的失算,只是想让你记得,无论如何,你是父皇的儿子。你亲手弑父,天理不容。父皇还在我不能处置你,该怎样定你的罪……只等到父皇醒来再说吧。”
  此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华如意满头是汗,满脸通红地抱着画卷跑到门口,一见殿里忽然多了好几个人,不禁愣住。
  皇甫瑄望向她,柔声问道:“画带来了吗?”
  “带来了……”
  华如意将画递过去,皇甫瑄一手抓住画轴的边缘,向下一抖,那飘飘欲仙的画中美女便迎风而立,皇甫展和皇甫贞在同时都呆住了。
  “玉川……”皇甫展低声念出那个名字,不禁双目通红。
  皇甫贞怔怔地瞪着画上的宫装美女,那女子绝美灵秀,宛如随时将从画上飘然出世一般,栩栩如生。看着看着,他仿佛看到儿时的母妃握着自己的双手,在栀子花树下和蔼可亲地教他背诵诗文,耳畔好似还回荡着母亲那么温柔的声音——
  南檐架短廊,沙路白茫茫。尽日不归处,一庭栀子香。
  忽然间他在画像前双膝跪倒,痛哭失声。
  而华如意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蓦然看到这情景,惊得手足无措。
  皇甫瑄掷下画轴,将她拉出卧龙宫。
  华如意看他一脸凝重,不好细问,但又有件重要的事情不得不跟他说,直到他们两人一起坐在御花园的石凳上,她才小声问道:“殿下心中的结解开了吗?”
  “嗯。”他应了一声。
  “那……我有件事,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她前后犯难,满心的焦虑,明明知道那件事现在说给他听并不合适,却又怕不说会给他惹来更多的麻烦。
  皇甫瑄见她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笑道:“怎么了?华家人来找你麻烦吗?”
  “是我的画……丢了。”她尴尬又惊慌失措,“我不知道是被什么人拿走了,可是它们就是不见了,我找遍了藏书楼的厢房,却怎么都找不到,肯定是被人拿走了。”
  “你的画?”皇甫瑄还沉浸在刚才的事件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画?”
  她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咬了半天牙才吞吞吐吐说道:“就是……画你和我的……那几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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