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嫁  第十五章

作者:蔡小雀      更新:1533298914      字数:2519
  「等、等一下。」他急声道。
  她脚步停顿,眼底戒慎之色更深。
  「这个……你留着吃。」他笨手笨脚地从怀里掏出纸包,飞快地塞给了她,然后怕是她会扔还似的,紧张笨拙地退出厨门外,匆匆奔入夜色里。
  谈珠玉低下头,打开了那暖暖的、犹残留着他体温的桑皮纸包。
  里头是两颗雪白包子,泛着暖暖面香味,像一记重拳击中了她的鼻梁。
  又酸又热又痛的滋味迅速在眼眶鼻端弥漫扩散开来,该死的泪水灼痛了她的眼睛、她的胸口。
  她是谈珠玉,徽州富商谈三爷的大千金,为什么她会沦落到需要一个下人偷拿包子给她吃?
  鼻头酸酸的,心口痛痛的,眼眶热热的,可是谈珠玉还是迫不及待将那两只包子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嚼吃的动作没停顿过,扑簌簌往下掉的泪水也没停过。
  自那日之后,她在园子里遇见阿牛哥时,已不再满怀戒慎地绕开路。
  但她仍然低着头快步经过他,不敢抬头接触他充满同情的目光。
  可命运没有因此就稍稍善待她,数日后,她又因小小细故被秋菊用藤条打得遍体鳞伤,几乎动弹不得。
  当天晚上,阿牛哥在她睡的柴房门口放下一小罐跌打损伤膏,什么话也没说,眼里泛着泪光,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走。
  她目送他的背影离去,鼻头酸楚,好半晌后才弯下腰拾起那罐药膏。
  掩上门,她就着油灯昏暗的微光,咬着牙慢慢褪下袄子,露出了仅着粗布肚兜的雪白肌肤,开始为自己上药。
  就在此时,砰地一声,门猛然被人推开。
  「什么人?」她迅速拢紧袄子遮胸。
  「好妹妹,是我呀。」不请自入的男人涎着脸笑,昏黄幽暗的灯光也掩饰不了那张长年受酒色摧残得腊黄的面孔。「好哥哥看你来了。」
  谈珠玉浑身寒毛警觉地竖了起来,指尖颤抖着飞快将袄子穿好,后退。
  「大少爷,已、已经很晚了。」她力图镇定,「上房的边门就要落锁了。」
  「小堂妹,真真可怜见的。」他置若罔闻,色迷迷地走近,就要来拉她的手。「听说你挨打了,来来来,伤在哪儿?让哥哥帮你揉揉。」
  两年来,她已被种种灾厄磨难训练出了野地动物的求生本能,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落入他手里!
  可是窄陋的柴房根本没处可躲,也无处可逃,兽性大发的堂兄一下子便抓住了她。
  「放开我!你、你要做什么?」她死命猛踢挣扎,惊恐又害怕。
  堂兄猴急地将她压在身下,一手急急要解开裤带,嘴里乱七八糟嚷着:「好堂妹,我知道你留在这儿就是为了我,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来来来,先给香个嘴儿,哥哥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放开我!」她拚死抵抗,「我留在这里是为了找囡囡,才不是为了你这个禽兽——」
  「你这婊子敢骂我?」他恼羞成怨。「什么囡囡烂烂的,那个小鬼早死透了——那夜在祠堂,你不都亲眼瞧见了?」
  谈珠玉如遭雷殛,双耳嗡嗡然,脸上血色顿时抽得一干二净。
  囡囡……死了?
  死掉了。
  震惊和悲恸冰冻了她的心脏、意识和四肢百骸。
  她像块破布般任凭压在身上的禽兽上下其手,直到他急急褪下裤子,撩起她的裙摆就要顶入,谈珠玉猛然惊醒过来。
  囡囡已经死了,那么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她想也不想她张嘴狠狠咬下他的颊肉,在堂兄惨号哀叫之际,抓过一只腌菜用的瓦罐重重砸破了他的头!
  他脑门儿登时开花,应声而倒。
  她连夜逃出了谈家。
  谈家怒气冲天地报官要捉拿她,还派出了打手四处搜寻她的下落,扬言要把她这该杀千刀的贱人拖回去零剁碎剐!
  她在城外的乱葬岗躲了三天三夜,白天藏在坟堆后头,晚上蜷在墓碑边睡。
  夜里鬼火碧惨惨地飘浮着,野狗嚎叫着,冷风飕飕地刮过耳边,冬夜寒霜露水冻得她瑟瑟发抖。
  她很害怕。但是跟鬼比起来,她更怕的是人。
  鬼从来没有害过她,可是她遇过的每个人几乎都曾经伤害过她。
  第四天的深夜,谈珠玉一路躲躲藏藏地摸进城里,全身脏兮兮得像个乞儿,憔悴饥饿又疲惫地敲了一间破旧老屋的门。
  她犹如惊弓之鸟,不忘警戒地环顾着四周寂静黑夜。
  门开启,阿牛哥惊愕地看着她。
  「我好饿……」她苍白虚弱如鬼,然而凄惨落魄的处境却丝毫毁损不了她惊人的美丽。「请你给我一碗饭吃。」
  「大小姐……」阿牛哥局促不安,难掩心痛。
  「我会报答你的。」她直视着他的双眼,小手拉过他的大手,轻轻地放在自己柔软初鼓的胸前……
  隔日,睡在地上的阿牛哥醒来后,却发现床上已空荡荡无人。
  她走了。
  商岐凤在大厅那一记掌掴过后,这一夜,竟漫长如一生。
  回首前尘旧事,血与泪,痛与悲,她似乎永远无法摆脱那如影随形的恶运与苦难。
  而天,终究还是亮了。
  酸涩的双眼望向逐渐攀窗越户而来的明亮曙光,她却觉得前方依旧一片昏晦黑暗无望。
  唯有手里握着的玉瓶,隐约带来了一丝温暖和希望。
  她还能对他抱有任何奢求和祈望吗?
  谈珠玉深深地吸着气,慢慢地束好了银缕带,慢慢地套上了绣着流云的月牙色外袍,慢慢地抬头挺胸,推开门跨了出去。
  她是谈珠玉,谈三爷的掌上明珠,那个永不言败的谈珠玉。
  一路上,若儿满眼担心,却只能默默跟随在她身后,跟着她穿越花廊曲巷,经过奴仆们奇异又窥探的眼神。
  她脸庞虽浮肿青紫得难看,腰依然傲然挺直,眼神依然坚定明亮,依然美得令人无法逼视。
  唯有谈珠玉自知,她的心颤抖如风中秋叶。
  只是当她走进往日辖帐的书房,赫然发觉一脸冷漠的商岐凤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的心迅速沉了下去。
  「自今日起,生意上的事用不着你插手了。」商岐凤低头审阅着,连看也未看她一眼。
  脑际轰地一声,谈珠玉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为什么?」她历经千辛万苦才勉强挤出这三个字,「难道你不再需要我了吗?」
  他终于抬眼望向她,眼神深沉而冰冷。
  她心一痛,喑哑低语:「是,贱妾知道为什么。」
  因为她的疏失,令凤徽号遭遇巨大损失,商誉严重受创,他如何愿意再信任她?
  「我会负起所有的责任。」她目光坚定地迎视着他,「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纵然亡羊补牢,贱妾也绝不让凤徽号因我蒙羞。」
  他冷冷地注视着她良久。
  「滚。」
  她身子一颤,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没有再说任何一个字,只是慢慢转过身去,她移动双脚,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书房。
  眼前尽是茫茫,背后俱是绝望……
  她不知道她这一生,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这些年来,自己脚底岌岌可危踩着的这一片悬崖,已逐渐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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