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香(上)  第五章

作者:黑洁明      更新:1266645444      字数:11327
  长屋里,纺车整齐划一的排放着。
  两墙对开的高窗,让室内光线充足,上百位织娘女工,坐在木制纺车前,右手摇,左手纺,专心一意,将丝纺成线;另一些,则熟练的织着布。
  在长屋的最后方,有一高脚方桌,其上堆着数卷不同的布料,有对龙对凤的织锦,也有各色绚丽的丝绢。
  一着纯白深衣的女子,站在桌边,翻看着各式布料,低声交代身边衣匠。
  蓦地,一名丫鬟,匆匆从外行来,穿过纺车织机旁,来到桌边。
  “荼蘼姑娘,凌阴已全数完工,公输师傅请您回府验收。”
  站在桌边检查衣料的女人,抬首看着前来通报的丫鬟,道:“知道了,告诉师傅们,我马上回去。”
  丫鬟朝她一福,便转身离开,前去传话。
  荼蘼转向一旁等待制衣的工匠们,道:“我刚说的,可都记下了。”
  “是,都记下了。”
  “家里今年夏衣,就用我刚挑选的这些布料。另外,爷的深衣,领、袖、襟、据等处,皆以纯采镶边,绣样别用金银丝线。”
  “但,荼蘼姑娘,金银丝线,才显其贵啊。”一名衣匠忍不住建议。
  “金银刺眼,太过招摇,凭添惹人议论。”她淡淡道:“爷非官家,不需太过华贵,师傅们用同色丝线,巧工细绣菱纹采边便成。”
  原来是这考量,金银的确刺眼,近年城里多有商家如此,但细想下来,多了确实是俗而不雅。
  “是,知道了。”衣匠垂首,恭敬的欲亲送她出门。
  “师傅留步,您忙吧。”荼蘼蜿拒了衣匠们的送行,自行转身穿过长屋走了出去。
  衣匠们知道她的性子,便也任她自己离去。
  荼蘼出了铁家的作坊长屋,一进入屋外广场,便看见工匠们在竹竿上晒着脱胶漂白的丝帛,有些人在不远处,在大缸里重复浸染着布料,将其染上各种不同的色彩。
  风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让她闻之欲呕,就算已经来过无数次,她还是很不习惯那些染料的味道。
  不自觉的,她握住了腰间的香囊,强忍着不适,终于走到作坊大门。
  车马,早等在门外。
  “回铁府。”她上了车,交代车夫。
  车马轳轳的离开了作坊,她才松了口气。
  十年前,她刚来时,铁子正经营家业的角度就已甚广。
  他是当世的传奇,年少父母双亡,家业一度衰败至底,但他却不曾放弃,是他一手将铁家重新振兴,在短短数年内,再成大业。
  无论北方的犬马牛羊、裘皮、筋角,南方的珠玑、玳瑁、象齿,东方的渔盐、漆、丝,西方的竹、木、皮革、玉石,铁家皆有经手。
  他将南货北运,北货南卖,赚其利差。
  从越地的田器、燕地的铠甲、秦地的房舍、胡地的弓车,到郑国的刀、宋国的斤、鲁国的削、吴越的剑,他一样投资经营。
  更有甚者,如铸器所需之金锡,染布所需之丹砂,他也不曾放过。
  七年前,因为事业越来越大,光是购置底下庞大工匠仆佣的衣料,每年都是一笔极大的支出,所以他也开始插手纺织。
  她清楚记得,当年她已来三年,却如闲人一般,她非客非仆,身分尴尬,整天闲荒得紧。一日他来探她,刚巧遇上管事来报帐,她也只不过对他手中的帐多看了一眼,那男人便好奇开口询问,她称这笔支出太过,他听了也不恼,反倒要她筹划纺织作坊。
  她吃了一惊,以为他只是说笑。
  谁知,翌日一早,她屋外便已有工匠仆佣候着,说是爷要他们任她这年方才十三的小姑娘差遣,建置作坊。
  那时,才知他是认真的。
  刺鼻的气味,徘徊不去,她怔忡的瞧着窗外街景,将香囊凑至鼻端嗅闻,清雅的香气,缓缓取代了那刺鼻的味道。
  当年,因为太闲,所以才接下作坊的筹划,另一方面,却也是想证明,她并非废人一个,齐商之后,绝不会比楚商差。
  可出了铁家的深宅大院,接触了外界,插手了他的事业,才知晓,铁子正,不是普通的楚商。
  他的才智与气魄,是她远远不及的。
  那一年,她成功的筹办了纺织作坊,但也因此清楚认知到,他的格局与层次,和一般商人根本不同,无法比拟。「群聊社区」bbs.qunliao.com
  她的成功,让他逐渐将铁家内务交与她处理。
  这些年,她尽心尽力的在铁家帮忙,跟在他身边,学他处事之法,习他如何经商。
  她是长女,是刀家巫儿,总有一天,爹娘会来带她回家。
  届时,她习得的,都终将对刀家有所助益。
  届时,她也能如他一般,振兴家业。
  车马轻轻摇晃着,她闭上双眼,小手捏紧了那布制的香囊。
  原本,这些年,她一直是这般想的,直到三年前,她始终怀抱着如此希望……
  三年前——
  “爷,荼蘼姑娘在作坊昏倒了。”
  原在厅里议事的男人一愣,站了起来。
  “人呢?”
  “已送回房里。”
  闻言,他交代几位管事,“今天就到这里,你们都去忙吧,若有事再行回报便成。”
  “是。”管事们一同应答。
  他未等众人离去,立刻朝后屋走去,边问来通报的管事:“派人请大夫了吗?”
  “请了。”管事垂手跟在他身后。
  铁子正大步穿过七拐八弯的回廊,来到荼蘼所居小院。
  她的房门半敞,丫鬟才刚端了水出来,见到主子亲自过来探看,吓了一跳,差点把水洒了。
  “荼蘼呢?”他手一伸,帮她稳住了水盆。
  小丫鬟死命端着水盆,紧张的结巴道:“在……里头,大……大夫正在替姑娘把脉……”
  他一待她握稳水盆,便松手往门里走去。
  这屋不大,房室皆小,是给孩子住的,他曾要替她换大些的屋舍,但她却坚持要住在这儿,说已经惯了,不愿换。
  就连要配给她的随身丫鬟,她也全数婉拒,只让人每日来打扫。
  她说她非千金,亦非娇客,不让人随身伺候,就算他硬是派人过来,她也不让丫鬟多做杂事。
  起初,知她性子拗,怕她认为丫鬟是他派来监视她的,而觉得不自在,他也就投有勉强。
  他一直以为她终会适应这里,放松心防,但无论他如何做,她却始终不曾松懈过。
  他交代她的事,她从没误过,一次也不曾。
  但她不和人交心,不同任何人闲聊,她来到这里已七年,却无半个知己,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她只是沉默的跟在他身边做事,伺侯他、协助他,数年如一日。
  他穿过小厅,走入她房里。
  大夫坐在床榻边,正替她把着脉。
  那个顽固的女人,躺在床上,鹅蛋的小脸,苍白如雪。
  见到他,大夫一愣,收回了把脉的手,和他微微领首。
  “铁爷。”
  “公孙大夫。”他行至床榻边,低问:“她还好吗?”
  公孙大夫起身,微笑安抚道:“还好,荼蘼姑娘只是心火稍旺,气血两虚,大约是这几日没睡好,加上作坊染料的味道太呛人,她才会一时气窒,我开些方子,您让她多歇息两日,服用数帖,自会痊愈。”
  “作坊染料太呛?”有吗?他不觉得啊。
  始终在一旁候着,从染房跟回来帮忙的织娘闻言,上前解释:“荼蘼姑娘嗅觉颇为灵敏,一向不喜染房味道,过去也曾因此感到身体不适。”
  铁子正一怔,脸一沉,低叱:“怎没人和我提过?”
  没见过主子发脾气,织娘吓了一跳,慌忙低下头,结巴了起来:“我……奴……奴脾……我……”
  织娘吓得语不成句,倒是床榻上原本昏厥的人,转醒过来,开了口。
  “回爷的话,是荼蘼不教人说,这只是荼蘼个人问题,忍一忍便过去了,不需大肆宣扬。”
  闻言,铁子正握紧了负在身后的手,额角抽紧。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就让他更恼。
  他转身,只见那女人,已经伸手撑起自己。
  乌黑的长发如瀑垂落,她的外衣已经让人褪去,身上只剩素白单衣,因为她的动作,宽松的单衣微敞,滑下她雪白的肩头,裸露出大半的肌肤。
  想也没想,他立刻上前一步,不着痕迹的挡住身后其他人的视线,开口交代:“子御,送公孙大夫出门,顺便到药行领药。”
  “是。”管事低头应声,伸手请大夫出门:“公孙大夫,这边请。”
  不待两人离开,他已看向那结巴的织娘:“你可以回作坊去了。”
  “是……”织娘松了口气,立刻转身,跟着大夫和管事出门,只差没拔腿狂奔,完全忘了不该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眨眼间,他已将屋里所有人都支开,可眼前的女人,却半点也不惊慌。
  她只是将松脱的单衣拉回肩头,静静坐在床榻上,似是丁点也不在乎若非还有更贴身的亵衣遮掩,她早已让他给看光。
  “你不喜染房味道,为何不和我提?”他直视着她,着恼质问。
  她垂着眼,好半晌,才淡淡道:“那是小事,只是荼蘼个人问题,并不重要。”
  铁子正瞪着她,薄唇一抿,冷然开口。
  “以后作坊由子御负责,你不许再去。”
  荼蘼一愣,猛地抬首:“作坊里,并非人人都喜那味道,为何单只荼蘼不许?”
  “他们是工匠,你不是。”
  “子御也非工匠。”
  “他是管事。”铁子正冷着脸,负手直言:“你和他身分不同。”
  她微微一僵,雪白的小脸,几乎在瞬间,变得更白。
  “奴脾……”她垂下了倔强的脸,恍若遭遇冰雪强风而调零委靡的花。“知道自己和子御不同。”
  他眼角一抽,几乎被她激出了脾性。
  他年少失怙,家业几乎完全被人瓜分,是他忍气吞声,走遍大江南北,才打出如今的天下,过去曾有的年少轻狂、棱角脾气,早已在经商这些年,磨掉修光。
  不知为何,偏这女子,近年来,越来越容易惹他生火。
  深吸口气,他伸手抬起她的小脸。
  “你不是奴。”铁子正凝视着她,再一次的,声明:“你明知,铁府里,没有奴隶。”
  的确,铁家没有奴,尽管他家大业大,尽管各家贵族商贾皆有蓄奴之习,但他却反其道而行。
  铁子正,不蓄奴。
  他买奴回府,却给予奴隶自由,非但给薪晌,还照顾身家,换其一辈子效忠。
  买人,必先买心。
  那是他说过的话,行过的事。
  这……是在买她的心吗?
  荼蘼看着他,苦涩讥讽反问。
  “我非客,亦非主,若非奴,该是什么?”
  他无言,凝望着她。
  末了,一语未发,转身离去。
  作坊,是她的成就。
  管理内务,和管理商务,是两回事。
  她需要那个工作,需要到纺织作坊去,才能学习到更多关于经商的实务。
  荼蘼知道,自己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
  她应该要学习身段放软,但那一瞬间,却忍不住,将深藏心底七年的苦,脱口问出。
  七年来,家里的人,始终未曾来探望过。头几年,爹娘还曾捎来讯息,但这些日子,却连点只字片语、口头问候都没了。
  那不是他的错,但她忍不住。
  当他拿身分来压她时,她就是忍不住。
  如果她非主、非奴,亦非客,那她究竟是什么?如果她不学习经商,不能再去作坊,她刀茶荼蘼在这里,可还有栖身之处?
  惶惑不安,充塞心中。
  荼蘼坐在床上,看着夕阳西下,只觉得身似浮萍,在茫茫大海中飘移。
  她必须去道歉,她晓得。
  即便得求他,她都得回到作坊工作。
  所以,她穿上衣裙,去了议事厅。
  在她悔恨挣扎的时候,屋外天色已暗,丫鬟已将廊上灯火点亮,她来到议事厅外,却又心生踌躇,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开门,却听门内,传来他冷冽的声音。
  “你确定,刀家家主,真是如此说?”
  “是。”货行的管事子虚,平铺直述的道:“他道,女婿经商失败,是以所赚之盈余,尽皆借其周转,今年一样,无力偿还其债,如若铁爷还望旧情,但请宽宏,再展延一年。”
  门外荼蘼一僵,全身发冷。
  铁子正沉默半晌,问:“子虚,你看如何?”
  “刀家三年前以嫁次女筹聘为由,两年前再说仓库失火,去年又道遭战事牵连。年年都要求展延,请借新款,子虚不认为,刀家有能力或诚意,偿还其债。”
  这话说得很重,荼蘼听得心更寒。
  她从未知晓,小妹已在三年前出嫁,从未听说,家里又要求展延债款,更不知道,他们旧债未偿,竟又向铁子正再借新款。
  没有人告诉她,更无人想到要征询她的意见。
  “他们欠的总额是多少?”铁子正再问。
  门内传来家里的借款金额,子虚一条一条的报,一年一年的计算,刀家年年向铁子正借贷,过去数年,只有增,从未减。
  他们连丁点都没还过,更别说是要赎她回去了。
  突然间,羞耻的窘迫,扩散到四肢百骸,让她全身忽冷忽热。
  过去几年,她以为自己替铁家赚了钱,以为自己在这里挣到了些许位置,或许还多少替家里还了些债。
  但原来,她赚的根本连欠债的利息也不够。
  她从未感觉如此羞愧,从未感觉如此无地自容。
  全身上下,冷热交杂,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人在这里,却听见他又开了口。
  “这事,别让荼蘼知道。”
  “子虚晓得。”子虚顿了一下,问:“那刀家今年请借的新款?”
  “给他。”
  她愣住了,完完全全呆愣在门外。
  他明知刀家还不起,明明晓得刀家前债未清、旧债未还,为何还要借?
  铁子正冷声道:“他要借多少都行,但叫他亲自过来,见了荼蘼再给他,让他说是行商经过,特来探望,不许提及其他。”
  这附注的条件,让她心头微颤。
  他在想什么?
  这男人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同情?怜悯?抑或另有所图?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想,也不敢再听下去,恍恍惚惚、怔怔忡忡的,她回到自己屋里。
  寒夜里,无声飘起了雪。
  那一夜,她就那样在黑夜里坐着,没点灯,没生火,寒意透进了心头,凉进了四肢百骸。
  这些年,这般辛苦,为谁呢?
  为谁?
  爹吗?娘吗?小妹吗?大哥吗?谁又曾想着她了?
  谁?
  思绪,千回百转,绕了又绕,却怎样也找不到出口,只觉浑身冷热交杂。
  恍惚中,以为睡去,却又不曾。
  恶夜里,她听见屋外有欢笑声,寻了出去,却一脚踏入思念已久的故乡,以为自己终于回到家中,她匆匆奔至厅堂,隔着门窗,看见大家围炉吃饭,欢聚一堂,爹与娘笑着,大哥小妹笑着,家族亲友都笑着,大鼎里肉汤腾腾,桌上摆满了菜。
  她推门欲进,大门却不动如山。
  她敲着门、擂着门,喊着爹娘,喊着兄妹,堂内却无一人回首。
  再一细看,家里的人,面目却模糊一片,她想不起家人的脸,记不起爹娘的样貌——
  她更慌,敲得更急,喊得更响。
  “爹——娘——开门啊——开门啊——”
  终于,娘来了,开了门。
  “你谁啊?”
  娘的脸,还是一片模糊,没有清楚的模样,她含泪望着那熟悉的人影,道:“娘,是我,我是荼蘼啊。”
  “荼蘼?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没有?
  她瞪大了泪眼,心痛如绞。
  “是我啊,你再想想,我是荼蘼,是你的女儿荼蘼啊!”
  没有脸的女人,无情的挥手驱赶着她,不耐烦的道:“没有就没有,我女儿只有一个,正在里头吃饭呢。去去去,你到别的地方去——
  不!
  她是刀家长女,是巫儿,家里的人必得领她回乡,祭祀祖宗、以养父母,他们不会忘了她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泪如泉涌不停,心似火烧一般。
  她退一步,跌入黑暗的万丈深渊。
  蓦然间,一双大手,稳稳的接住了她。
  没事的,没事了。
  男人沉稳的声音,在耳畔低响。
  别怕。
  她感觉到,他捂住了她泪湿的眼,长长的衣袖,盈着淡淡的香。
  睡吧。
  他悄声说。
  别怕。
  他怀抱着她,温柔的捂着她的眼,沙哑的说。
  别想了。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粗糙的茧,和那熨烫的热度。
  男人贴在她耳边,命令。
  什么都别再想。
  她怎能不想?怎能不想?
  但他一再一再的重复着同样安抚的字句,驱走了惶惑与不安,止住了无止境的泪水。
  熟悉冷静的声音,赶跑了纠缠的思绪,包围住了火烧的心。
  别去想。
  他说。
  黑暗中,在他掌心下,她闭上了眼,听从了他,沉沉睡去。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只察觉到他温暖的怀抱,与教人心安的大手,抚慰着她。
  几日后,幽幽转醒,只见窗外,大雪满地。
  屋里,寒冻的空气,被满室火热的铜炉温暖。
  才以为,都是暗夜惊梦,却听见他冷淡的声音,就在门外。
  “就说我病了,受了风寒,将那些宴席邀约全推了。”
  “爷,上柱国新官上任,今晚宴请了满城商贾,不到的话,怕会得罪……大夫说,荼蘼姑娘高烧以退,应不需再担心,这来去一趟,只须个把时辰……”
  但他不理子御的劝说,只淡漠的道:“上柱国若会在意这等小事,也做不到上柱国这个位置。你代我送份大礼去便成了,改日我再登门谢罪。”
  “知道了。”
  她听见门被推开,看见男人走了进来。
  铁子正。
  明知是他,又不想是他。
  这个男人,带她离乡,她握住了他的手,就此再也回不了家。
  不会很久。
  他明明说过,明明说过的。
  她想恨他,想怪他,却做不到。
  他的肩头上,还有点点银白雪花,他在门边褪去大氅,行至桌边,将手上的木盒打开,拈了些香,放进香炉里点燃。
  一室,盈香。
  那香,是这些天,在恶夜里、在寒冻悲伤的惊梦中,萦绕在他衣袖上,牵魂引魄、安神定心的幽香。
  当他抬首望来,她慌慌闭上了眼。
  不知怎地,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经醒来。
  荼蘼感觉到他的靠近,察觉他坐上了床榻,心头莫名一紧。
  呆然,他躺了下来,将她揽进怀中,那毫不迟疑的动作行为,证实了梦里、夜里,守护抚慰她的人,是他。
  她的心跳飞快,不敢动弹,或挣扎。
  可他没有多做什么,只是拥抱着她,温柔的抚摸着她的额、她的发,他粗糙的指腹,轻柔的动作,透着莫名的爱怜。
  她喉头一哽,热泪几欲夺眶。
  不是他的错,从来就不是,这男人一直待她很好,很好很好。
  她知道,其实一直清楚知晓。
  热泪,从眼角渗出。
  他轻轻以指腹揩去。
  “别哭。”
  低哑的字句,悄悄在耳畔轻响,暖着她的心,卸去多年心防。
  听着他规律的心跳,荼蘼怀疑他已经知晓她醒了,但她没有睁眼,他也没有说破。
  他不该在这,不该在她房里,守着她。
  她不是他的妻,不是他的妾,这于礼不合。
  但……她还睡着……
  没有醒……
  没醒……
  马车一个颠簸,让荼蘼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谁知,才回神,就看见之前那个忽然消失的蛮女,盘腿坐在对面。
  “噢,嗨,荼蘼,对吗?”女人微笑,朝她挥了下手,当是招呼。
  不曾想会再见到她,荼蘼微微一愣,“华渺渺?”
  “没错。”渺渺笑着朝她眨了眨眼:“你猜怎么着?原来我真的没死呢。”
  “是吗?”
  “是啊。”
  荼蘼再看了她一眼,“你还是没有影子。”
  “我注意到了。”渺渺瞧着她,道:“但我真的没死,记得上次我突然消失吗?”
  “嗯。”
  “我发现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而且还被迫照顾隔壁的讨厌——”渺渺顿了一下,表情古怪的改口:“隔壁的邻居。总之,我还活着,谢谢你上次的照顾。”
  她其实不需和这女人瞎扯,却忍不住好奇:“如果你还活着,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渺渺眨着眼,好笑的猜测着其中某种可能:“你说,我会不会是在做梦?”
  梦?
  这一切,若只是梦,多好。
  荼蘼苦涩的道:“我不认为,自己只是旁人梦里的人物。”
  瞧她眼底那潜藏的疼痛,渺渺忍不住开口道歉:“抱歉,我并不是说你是虚幻的,毕竟现在虚幻的可是我。”
  渺渺双手一摊,自嘲的笑道:“瞧,我连影子都没有呢。”
  荼蘼看着她,几乎忍不住扬起嘴角,点头同意。
  “这倒是。”
  渺渺将手交抱在胸前,拧眉猜测着:“那,还是因为我白天太累了,睡着后就灵魂出窍?”
  荼蘼一愣,以往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她倒也曾听说倦极后,魂魄出体之事。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她认真思索的模样,让渺渺轻笑出声,她摆了摆手,道:“算了,你这人还真是认真,是不是也没关系,反正我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其他也不是那么重要。”
  这女人的爽快,让她呆了一呆,跟着也轻笑出声。
  “原来,你笑起来很好看呢。”
  渺渺的称赞,让荼蘼微怔,才发现自己竟笑出了声,倏然止住了笑。
  她没想过,自己竟还笑得出来。
  “怎么了吗?”瞧她收起了笑容,渺渺好奇开口。
  荼蘼摇了摇头,还没回答,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她掀开门帘,下车进屋。
  渺渺跟在后头,跳下车来,当然注意到,她跳过了那个话题,但她没再追问。
  进了屋,荼蘼穿堂过院,工匠已等在边屋,见她来,便自迎上。
  “荼蘼姑娘。”
  她和工匠师傅,一起进了屋里,渺渺好奇跟上,才发现门后,不是厅室,却是一道通往下方的长梯。
  原来,这儿竟有地下室?
  渺渺跟着众人下了楼梯,梯间内,即便白天,依然阴暗湿冷,地下室里,更是寒气逼人,和外头的骄阳高照,大相径庭。
  来到了下层方室,通道前头还有另一扇结实木门隔挡。
  工匠开了木门,走在前头,同荼蘼道:“我等已遵照姑娘所说,于年初大雪时,在凌阴里存置寒冰;其上,有防暑隔热的建筑设施,为防通道露气传热,对冰气保存不利,设有五道槽门加封,上头是一道,这边是第二道。”
  他边开着一重又一重的门,边解说。
  “平日入内须提灯,出外便熄。两侧水道,为排水设施;地下铺以背带凹槽的方砖,冰水可以顺槽而流,即使是压在底部的冰块,也不会因室底有少量积水而浸泡在水里。”
  工匠说着,打开了最后一扇门。
  越往重门里走,寒气更重,虽无实际形体,渺渺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荼蘼不着痕迹的看她一眼。
  渺渺朝她摇了摇手,示意自己没事,却忍不住一直摩擦裸露的双臂,一边在这冷到不行的地下室里东张西望。
  几位工匠,上前点亮了墙上的灯,室内大亮,她才发现,会这么冷,是因为这地下室里,推满了切割好的冰块,冰块旁有许多架子,存放着大量的鸡羊牛猪。
  她看了真是大吃一惊,忍不住瞪大了眼。
  原来这里是冰窖,难怪冷成这样,话说回来,这地方真是大得吓人。
  “你还好吗?”
  几不可闻的低语,在耳边响起。
  渺渺回首,看见荼蘼眼里透着担心。
  她露出微笑,颤抖的道:“没事、没事,你别理我。”
  瞧她冷得直打哆嗦,还要逞强,荼蘼唇边又再次轻扬。
  “荼蘼姑娘,这便是铁爷要求的五眼井,您瞧,我等做的样式可成?”
  听见工匠唤她,荼蘼拉回视线,走上前去查看。
  五眼井的样式,确如爷的要求,她提灯查看细节时,工匠师傅忍不住在旁叨叨不休的赞叹着。
  “铁爷这想法可真叫人大开眼界,南北成行的五眼井,冰水可就地入井自渗,不仅在建筑时节省人力、物力,还可抑制地下热气的上升。在这之前,我等还真从未见过如此做法,实在让人佩服。”
  荼蘼闻言,道:“爷走马山川万里,见多识广,这想法也是参考多座他国商贾置冰凌阴,才想出来的,但若没公输师傅你等巧手,将爷的想法如实呈现,这凌阴也只是空想而已。”
  公输师傅听了,忙连声道:“荼蘼姑娘,您盛赞了、盛赞了。”
  话虽如此,他脸上已堆满了笑容。
  “公输师傅,您就别客气了,我们先上去吧,荼蘼立叫管事将尾款付清。”
  听闻此语,工匠师傅心情更是大好,态度越发客气了。
  回到了地面上,荼蘼让管事陪同一干工匠去领钱,自个儿留在最后关门落锁,却听渺渺开口道。
  “荼蘼?”
  “嗯?”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惹毛了你家主子?”
  “怎说?”她一愣。
  “他站在对面回廊上瞪你耶。”渺渺站在她旁边,好心提醒。
  荼蘼回身抬眼,果见铁子正拧眉瞧着这头。
  她还在思索该如何对应,他已下了阶梯,迎面而来。
  “你在做什么?”
  “凌阴今日完工,荼蘼来查看验收。”她垂下眉目,恭敬应答。
  “我不是说过,下面寒气甚重,这事我来便成。”
  “荼蘼以为,爷尚在宴请贵客,查验事小,荼蘼便自行做主了。”
  他无语,沉默。
  她继续低头,半晌,却见他抬手,以温热指腹,轻抚她冰冷的脸。
  荼蘼忍不住微微闪躲,哑声提醒:“爷,客尚在等。”
  但这话,似只惹恼了他。
  她可以清楚感觉到,他不悦的情绪。
  禁不住,抬眼望去,只见他紧抿着唇,眼里爱怜有之,恼意却更明。
  但,只一瞬。
  他收了手,负手漠然而言:“别着凉了,很碍事的。”
  明知是自找,她心口仍是一缩。
  “荼蘼晓得。”
  有那么短短的刹那,他眼里又闪过不明情绪。
  但他没再开口,只转身离开,回到前殿堂室去。
  瞧着他高大的背影,明明才刚刚离开凌阴之中,明明夏日炎炎,她依然忍不住轻颤,只有交握着双手,才能阻止自己抚触他温热的指尖,在脸上留下的余热。
  垂下眼帘,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稳定心神。
  回身,正欲离开,却迎面撞上渺渺,穿身而过。
  她倒抽了口凉气,渺渺也是。
  “Shit!吓我一跳!”渺渺压着心口,回过身来,“你还好吧?”
  荼蘼摇摇头,脸色发白,在刚刚那一瞬,她完全忘了渺渺的存在。
  “抱歉。”她吐出道歉。
  瞧着荼蘼苍白的脸,渺渺再看向已经远去的男人,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开始变得透明。
  “糟糕……我想我似乎又要回去了……”
  荼蘼抬首,只来得及看见她逐渐淡去的身影,和脸上的浅笑。
  “你保重……希望能再看见你……”
  然后,华渺渺再次消失于眼前,无影无踪。
  是香的关系。
  渺渺坐在床上,惊讶的看着床头那盒香,和那古色古香的香炉。
  昨晚,她以为她会睡不着,后来她点了香,就睡着了,而且还做了连续的梦?
  这太诡异了。
  她掀开小小的木盒,里头的香粉,还有不少,至少能再让她用个一阵子,但她还是忍不住出门去找那间奇怪的店。
  “同样的梦?”咖啡店里的小妹,瞪大了眼。
  “不,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物,但连续的梦。”
  “你是说,像连续剧一样的梦吗?”店小妹凑到她面前,两手攀着吧台,赞叹的道:“哇,好炫喔!感觉真赞——”
  渺渺拧起眉,问:“没有客人和你反应,点了香之后,会做这种连续的梦吗?”
  “没啊。”店小妹在吧台上撑着瓜子脸,一脸无辜的说:“从来没人和我反应过这个问题耶。”
  渺渺哑然,喃喃道:“是吗?”
  “是啊,从来没人反应过。”店小妹强调着,一边点着头,然后用那双乌黑大眼瞧着她,微笑道:“你要是觉得很困扰的话,没关系,我让你退货好了,可是我没办法退你现金,换我们店里的餐券给你好不好?”
  退货?
  呃,她倒是没这样想过。
  困扰?好像也还好。
  她点香后虽然会做梦,但睡得还不错,况且她其实还满喜欢荼蘼的,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好像曾在哪见过荼蘼,那个女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对她有着莫名的好感。
  “怎么样?你要退货吗?”店小妹眨巴着大眼,看着她问。
  “不用了。”她微笑。“谢谢你。”
  “真的吗?你确定?”店小妹趴在吧台上,“我真的可以给你退喔,不用不好意思。”
  渺渺笑了出来,“不用,我其实睡得还不错。”
  “那你要不要喝个咖啡?我泡给你喝。”
  “谢谢,下次吧,我怕喝了晚上睡不着。”渺渺轻笑出声,朝她挥了挥手,转身推门离开。
  玻璃门在她松手后,缓缓合上。
  看着华渺渺离去的背影,店小妹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杯咖啡,送到了她面前。
  她回首,看见那温文的长发男子,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吧台里。
  “我不能直接道歉了事就好了吗?”她面无表情的问。
  “你知道不能。”咖啡店的老板,看着她,道:“你得弥补过错。”
  “我累了。”她丧气的坐在椅子上。
  “喝杯咖啡吧。”他擦着杯子,道:“刚泡好的。”
  她瞪着他,但那男人,一点也不介意她的瞪视。
  着恼的,她伸手拿起眼前咖啡,喝了一口。
  “好苦。”她咕咳抱怨着。“苦死了。”热气,涌上眼眶。
  她死命忍住鼻间的酸楚。
  男人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害她含在眼眶的泪,飙出了一滴。
  “至少你还能哭。”他提醒她。“华渺渺却哭不出来,对吧?”
  “我已经认真在反省了。”她继续抱怨着,不爽却减低了许多。
  她知道,都是她害的。
  可是,讨厌,这一切,真的,苦死了……
  上柱国,战国楚置,时立覆军杀将有战功者,为上柱国……
  回到了家中,渺渺忍不住查询起梦中的一切。
  当时她没有多注意,只记得曾看见这么一个官职。
  原来,是这个楚地;原来,是在战国时期?
  梦中人物,是否真的存在过?抑或,只是一场梦?
  看着电脑萤幕上的字,她迟疑了。
  她是否真要继续查下去,知道太多,会不会不太好?
  在各行各业中待过,她清楚有时候,知道太多,反而不是件好事。以往是因为要赚钱,她才会收集情报,但这只是梦,她需要把事情都搞得一情二楚吗?
  或许,她该只把荼蘼当朋友,偶尔入梦,没有任何负担,聊聊就好。
  看着浏览视窗上的滑鼠箭头,她迟疑着。
  若……这不只是梦……
  不,若不是梦,她更不应该干涉太多。
  话说回来,搞不好只是她想太多了,无论告诉谁,她只要藉由焚香,就能回到战国时代,恐怕听到的人都会把她当疯子。
  真的是想太多了,又不是在看小说漫画,在演电影电视。
  她轻笑出声,可不知为何,心中却还是有着隐隐的不安。
  上柱国……
  瞧着萤幕上那黑底白字,她拧眉咬唇。
  半晌后,渺渺深吸了口气。
  不管了,俗话说得好,大智若愚,有时候笨一点,会活得快乐些。
  她轻移指尖,将那小小的白箭头移动到视窗的右上方的白色小叉叉上,轻点了一下。
  毫无声息的,大大的视窗在瞬间关上,消失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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