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再见幸福  第二章

作者:千寻      更新:1268142680      字数:10493
  十二岁的侑萱站在屋子外面,从窗外冷眼望向屋里的热闹气氛。
  今天是平安夜,一棵圣诞树立在客厅里面,装饰灯泡闪烁着虚伪,亮晶晶的饰品围满圣诞树周身,屋里到处挂着圣诞袜,大大小小的礼物堆满客厅一角,侑亭最喜欢圣诞节了,因此每年,她的爸妈都为她布置虚情假意的欢乐气氛。
  侑萱从不加入热闹行列,他们过圣诞节,而她过孤独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一个人的日子。
  厉平从学校回来,不意外地,失去母亲的他,年年和父亲到放假过节,五个人围着餐桌说说聊聊,偶尔爆出一阵热烈大笑。
  他们是一家子,侑萱很早就明白,她曾经私底下听见爸爸和林静雰讨论,希望长大后,侑亭能嫁给厉平。
  他们会结婚吗?侑萱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不关她的事。
  厉平正在说话,侑亭笑得花枝乱颤,脸颊红透。屋里圣诞音乐窜出,侑萱撇了撇嘴角,低低说了句矫情。
  她常觉得自己是卖火柴的女孩,属于她的温暖来自一支小小火柴,幸好她个性够冷,再严寒的冬天都不能逼她屈服。
  天气很冷,气象报告说,寒流来袭,合欢山正在下雪。
  侑萱只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却丝毫不觉得冷,相反地,汗水湿透她的背脊,舞蹈教室就在附近,她是用跑的回来的。
  她背着包包,里面有她的舞鞋舞衣,和一张老师刚发的邀请函。
  舞蹈社年度表演将在元旦举行,老师要学生邀请家长来参观,爸爸会去吗?应该不会,反正不管怎样,到时总会有临时的突发状况让他去不成,这点,她太有经验。
  第一次,她邀请爸爸时,爸爸答应了,可是临出发,侑亭发烧,爸爸和林静雰送她去医院。那天,所有参与表演的小朋友都从家人手上接到花束,只有她没有,同学在背后嘲笑她。
  她知道同学不喜欢自己,因为她的企图心太大、野心太强,让人有威胁感,所以……就算她是老师口中最有天分、跳得最好的学生又如何,她连半个支持自己的家人都没有。
  那个晚上,她对天发誓,未来,要成为舞团里,收到最多花的舞者。
  第二次邀请,爸爸迟到,他到表演厅时,她已经表演完毕。
  爸爸很抱歉,说临时有事,回家以后,她才晓得那件“临时约的紧急事件”竟然是侑亭吵着要去买洋娃娃,那个晚上,试过三次就够了,所以……
  她把包包拿到身前,拉开拉链,取出邀请函,准备撕掉。
  一个比她更快的动作出现,劈手夺走她的卡片。
  “这是什么?”
  温柔得让人融化的嗓音出现,她知道那是谁,她没回答,脸上满满地是桀骜不驯。
  厉平是个得天独厚的男生,任谁听到这样的声音,都不回会对他有其他意见,但侑萱除外。“是舞团的邀请函?可以给我吗?我去看你跳舞。”
  她冷冷抬眉,双眼带着恨,他常说她的眼睛很孤臣逆子,可是,从鱼缸套在头上那天之后,他就对孤臣逆子产生浓厚兴趣,并且兴趣持续六年不改变。
  侑萱恐吓过他三次,如果再惹她,就要让他好看。
  第一次是鱼缸事件,第二次,她把他的书包丢进臭水沟,第三次,她用刀子划破他脚踏车座垫。
  做完三次之后,她不在对他的挑衅做出任何回应。
  “不必。”她伸手,要拿走邀请函。
  “我想去。”厉平飞快把时间地点记起来,再把卡片还给侑萱。
  她很不客气地将卡片抽走,揉成一团,丢进圣诞红花丛间,转身,头也不回往屋里去。
  静雰见她回来,笑脸迎人。
  “侑萱回来了呀,阿姨还以为你今天要练舞练到好晚,特地把你的晚餐留起来了,你回来正好,一起过来吃饭。”
  她从来不认为她是阿姨,对她而言,她只是“那个女人”或“林静雰”,偏过脸,她假装没听见她的话,转而朝周信彬点头。
  “周叔好。”她乖巧道。
  “好,上次给你的维他命吃完了吗?”
  他很喜欢侑萱,不只因为她长得很美,更因为她眉宇之间的固执倔傲,像极了年轻时的好友、侑萱的母亲,程馨仪。
  “还剩下一些。”
  “好,我让厉平哥哥再给你送两瓶过来,要记得吃哦,跳舞很耗体力的。”
  “是。”
  “要不要一起吃饭?”
  “不要,我很累。”
  “那你先上去洗澡休息一下。”
  “好,周叔再见。”在这个家里,她只和周叔对话,这是很奇怪的情况,但同一种情况维持够久之后,大家就会把它当成理所当然。
  转身往楼梯走去,她连多看父亲一眼都不愿意。
  毅达见她拒绝他们,拒绝得那样彻底,除了深深叹息,别无他法。他想,他已经失去那个搂着自己、嘴里嚷着“好爱好爱爸爸,好想好想爸爸”的女儿。
  洗过澡,侑萱从包包里面拿出中午没吃完的面包。
  坐在床角,弓起双腿,她静静看着窗外,嘴里的面包失去滋味。
  要念国中了,她可以利用这个当借口,停掉舞团的课,只是……多出来的时间要做什么?她不愿待在家里和讨厌的人眼对眼,却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她的人际关系乏善可陈。
  另一方面,她若不跳舞,最伤心的人恐怕是江老师,这些年,对她好的长者除了周叔、卢叔叔之外就是江老师了,不知不觉间,她把江老师当成母亲,为了满足母亲期待而跳。
  “侑萱。”门打开,厉平不请自入。
  她走到窗边,坐在窗台上,湿漉漉的长发披泄在肩膀,有点冷,但她连个性都冷得让人难消受,这点冷,算什么?
  “怎么不吃大餐,却在这里啃面包?怪胎。”他从没介意过她的冷淡,走到窗台,把带来的食物放下。
  她视而不见。
  “就算肚子不饿也要吃饭,你马上要进入青春期,需要大量营养。”他叉了块牛肉,递到她嘴边。
  侑萱别开头,拒绝他的温暖善意。
  “乖,吃一点才会长大,不然你会被侑亭追过去,到时候轮到你要叫侑亭姐姐就难看了。”他笑道。
  乖?她从来就没乖过,她和这个家不对盘,和匡子里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只除了……周叔。
  周叔是个很温柔的男人,和他的儿子一样,有着温柔笑脸和温柔嗓音,第一次接触,是她生病,他守在床边照顾她。
  那时,她十岁,是大年初二的夜晚,爸爸带着林静雰和侑亭回娘家团聚,她拗着脾气、不肯上车,管家放年假了,爸爸为避开尴尬,将她托给周叔。
  周叔义不容辞收留她,那个晚上她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但知道有一个柔软的掌心一直在她额间测温度,天亮、烧退,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周叔待在她床边。
  除了妈妈,没有人这样对她。是冬天,却有道暖流渗进她心间,她开口问:“周叔,你和我妈妈熟吗?”
  “熟,我和你爸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周叔,我妈不可爱、不美丽、不讨人喜欢吗?”
  “谁说的,你妈既可爱又美丽,而且非常讨人喜欢,当时,我们学校有多少男同学在追她啊,还有人在你外公外婆家门外站岗呢。”
  所以,错在不够聪明,要是妈聪明一点,只试三次,就不会被爸爸欺负得这么辛苦。“周叔也追过妈妈吗?”
  “追哦,谁不追?可惜她看不上周叔。”
  “要是妈妈喜欢周叔就好了,我喜欢周叔当我的爸爸。”
  周信彬心疼地抚了抚她的发,叹气,“侑萱,你爸很关心你的。”
  她摇头,不接话。
  “侑亭的身体不好,他必须花更多的时间来照顾侑亭,不是故意忽略你。”
  故意或不小心有差吗?重点是,她对爸爸就像妈对爸爸一样,不重要。她有自知之明。
  “你爸对你妈相当内疚,他很想对你好,可是你拒人千里的态度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可以给他一点机会吗?”
  她给过了,是他放弃的。何况,她并不需要爸的愧疚,就像妈妈从来不想得到爸爸的罪恶感一样。
  “你是个好女孩,周叔全看在眼里,我知道你有很多不平和怒气,但生气并没有办法帮到你,你慢慢长大了,周叔希望你能够试着融入这个家庭,试着接纳爸爸和静雰阿姨给你的爱,并且学着付出关心,只有付出爱的人,才有权利得到爱。”
  只有付出爱的人,才有权利得到爱?这句话,她在嘴里重复念过三次,再度摇头,她不相信。妈妈付出爱了,得到的不是爱而是失望和死亡。
  从那之后,周叔渐渐成为她心目中的父亲,周叔很忙,却常记得打电话叮嘱她吃东西,周叔工作多到熬夜熬出中年秃头,但他没忘记在每次出国时,为她带回礼物,因此,她对所有人摆脸色,独独不给周叔难堪。
  “在想什么?”
  侑萱回过神,发现厉平不知什么时候找到干毛巾,在擦拭她湿淋淋的头发,她想躲开她的大掌心,却让厉平接下来的话阻止。
  “如果我是你,我会快点把盘子里的东西解决掉。因为爸说,如果你不吃的话,三十分钟后,他会亲自上来喂你。”他抽掉毛巾,触触她的头发,很好,有八成干了。
  她看厉平一眼,闷闷地把牛肉塞进嘴里。
  “奇怪,我老爸有什么魅力,能够让你乖乖听话?”厉平失笑,这个难搞的小女生,唯老爸能降服。
  侑萱没回答,厉平十九岁了,长得很高,在她眼里,他已经是个大人,可是,她就是没办法像侑亭那样,把他当哥哥看待。
  “来,圣诞礼物。”他把纸袋交给她,她不收,他补了一句,“我爸给的。”
  她看他一眼,扁了扁嘴唇,收下,心不甘、情不愿说“帮我谢谢周叔。”
  他又笑了,笑得非常温柔。很好,只是个小谎话,就让她收下他的礼物,可见得对她,不能直着来。
  “除‘谢谢周叔’之外,你没别的话对我说?”
  对他有什么话好说?他是方侑亭未来的丈夫,而她,绝不和方侑亭有关的人物建立友情,这是原则、是立场、是泾渭分明。
  “好吧,你不讲,我来说。这次的表演我会去看,要不要送花给你?”
  “不必!”她用一双很孤臣逆子的目光看着他。
  “你喜欢什么花?玫瑰、百合、向日葵、天堂鸟……”
  “玛格丽特。”
  话刚出口,侑萱很后悔,她不想和他说话,更不想他来看发表会,但玛格丽特四个字不知不觉从嘴里飙了出去,在理智来不及阻止之前。他很有激人说话的本事。
  “没问题,我会给你很大、很大一束。”他笑盈盈回答。
  就这样,元旦那天,厉平不但来了,还带一群死党朋友过来,都是男的,对于观赏舞蹈表演,这群大男生实在不起兴趣,但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束花,这束花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朋友间的道义”,幸好,舞团里有许多美丽优雅的十七、八岁少女,稍稍安抚他们的心灵。
  然舞蹈表演之后,他们有了改观,甚至有几个大哥哥搭着侑萱的肩膀说:“妹妹,你未来前途无限光明。”、“妹妹,你是舞蹈界最优的新星。”、“我敢发誓,二十年后,你一定会成为台湾之光。”
  她没听进去他们谄媚的话,但她的鼻子闻到花香,而肩膀上,一只只的大掌心,为她,把温暖贴上。
  那天晚上,她跳的舞曲是舒伯特的幸福,然后,她在下舞台之后,撞见幸福。
  侑萱十六岁了,她念名校,功课在前段班,并且没有荒废舞蹈,每年她都能拿下几个冠军奖牌,照理说,这样的女儿肯定能得到父亲的全心关注,可惜,并没有。
  她是方家的独行侠,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打交道。
  侑亭的心脏随着年龄增长,发病的次数增多,让她变成陶瓷娃娃,一碰就碎,相较之下,侑萱就太独立自主了。
  侑萱会因此伤心?不会,她老早麻痹了。
  妈妈教过她,凡事试三次就可以放弃,所以在她敞开三次胸怀接纳父亲,而父亲选择缺席之后,她不再对父爱抱持任何希望。
  十六岁的侑萱早熟而敏感,她明白妈妈弄错了,爸爸并不是喜欢会跳舞的女生,而是喜欢特定的女人,不幸地,那个人不是母亲。
  侑萱仍然不喜欢跳舞,但已经投入了太多的心力。不是没想过放弃,只是她倔强着、坚持着,守住对母亲的承诺,也守住江老师对自己的期待。
  她想,她会一辈子跳舞,知道再也跳不动为止,即使她已然明白,舞蹈没办法来回父亲的心。
  意外的是,侑萱的舞艺没引来父爱的关注,却赢得舞蹈界前辈的赞美,报纸媒体赞誉她为芭蕾舞界明日之星、舞台上的精灵。
  她占不了父亲心目中重要的位置,只能占住父亲为林静雰装潢的舞蹈室。
  林静雰为了女儿的病,很久没练舞,骨头僵硬、舞姿生涩、她在舞蹈上的成就已远远超前于林静雰。
  可是,有什么用?她常看着满柜子的奖杯苦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这些没意义的东西拼命,很无聊对不?就为了霸占一间人家不要的舞蹈室。
  旋转、跳跃,同一个动作,她对着镜子做过二十几次,都做不出她满意的角度,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数不清做过多少次,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仍然坚持。
  这个时候,家里除了侑萱和管家,没其他人了,所有人都在医院,侑亭明天早上要进开刀房。
  十点,墙上的咕咕钟跳出一只小鸟,拍翅鸣叫。侑萱消耗掉最后一份体力,瘫软在地上,仰躺,看着天花板,像濒死的海鱼,鼓着腮,不停喘气。
  侑亭太紧张,周信彬给了她一点镇定剂,厉平等侑亭入睡后才从医院离开。
  明天就要开刀,手术成功率不低,原则上没有大问题,但侑亭生性胆小,再加上方爸、方妈平日小心翼翼、保护过度,让侑亭受不得半点事,自从知道要动手术那天起,侑亭的情绪就起伏不定。
  如果要开刀的是侑萱……她大概眉头连皱都不会皱吧。
  想起侑萱,忍不住地,他又想笑。
  她很傲、很冷、很孤僻,不懂人情世故,不会与人和平相处,原则上来说,她是个不讨喜的女生,但很奇怪,他就是喜欢她。
  他喜欢她淡淡的表情,喜欢看她在舞蹈室里拼命,她肚子里好像有股永远发泄不完的怒气,鼓胀的腮帮子仿佛全世界都对不起她,但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她。
  人与人之间真的很难说清楚对比对?他跟侑亭认识的时间、相处的时间都比侑萱久,但他就是喜欢待在侑萱身边。
  尤其那束玛格丽特结束他们之间的长期冷战之后,两人慢慢建立友情。
  来到方家、站在舞蹈室外,厉平看着侑萱不要命似地练舞,心底微怏,是舍不得,舍不得她对这个世界气得那么凶。
  见她瘫软在地板上,他打开门走进去,静静坐在她身旁。
  “你来做什么?”她无力地睁开眼睛,瞄他一眼之后,又闭上眼睛。
  “陪你。”
  “方侑亭不要你陪吗?”
  “连名带姓喊自己的妹妹,会不会太无情?”
  他知道她不喜欢侑亭,知道她不满父亲爱上静雰阿姨,但爱情这码子事,复杂得让爱因斯坦也无法解题。
  无情?侑萱轻嗤一声。“你来和我吵架?”
  “不是,我给你带这个来。”说个,他从纸袋里掏出好几份从夜市买来的垃圾食物,摊在地上。
  她横他一眼,不知道舞者有身材限制吗?
  “不想吃?不行,你太瘦了,看……”他抓起她的手,手指头划着她手背上的青筋说:“这是巫婆专用手,要是不说,人家会误以为生病的是你不是侑亭。”
  谁说生病的不是她?谁说她不是巫婆?她在心底诅咒过方侑亭千百次,她有病,心理疾病,从懂事开始就生的病,她只是不说、不表达,不让别人看出她病情沉重。
  “吃一点吧,味道真的很棒,保证你一口接一口,越吃越顺口。”厉平挑起一块生炒花枝到她嘴边,见她仰躺着不张嘴,他笑得很贼。
  “笑什么?”他笑冰山美人不得不回应。
  “你有没有看电视,如果病人不开口喝药的话,那个主角就会把药含在嘴里喂对方喝,你是不是很想试试嘴对嘴喂食法?”他把话说的很黄,过分吧,二十三岁的“老先生”居然在对未成年少女要暧昧,不怕触犯儿童福利法。
  她瞪他、他笑望她,但压在她嘴边的汤匙从没有放弃过,两分钟后,她打开嘴巴,生炒花枝顺利滑进她唇舌里。
  拦腰,他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膝上,把她当成三岁小孩喂食,这个喂一口、那个喂一口,她吃不完的,他通通吞下肚子。
  第一次,她发现他食量惊人,他没变成胖子还真是祖先保佑。
  “不要这样看我,你不知道用脑过度的人,热量消耗得多?”厉平笑得很温柔,温柔道可以将人融化。
  “所以用体力的人热量消耗的少?”他没讽刺她,她先讽刺自己不用脑。
  “你真是个难以讨好的女生。”说着,不由分说,他揉乱了她的头发。
  侑萱挥开他的手,两秒钟,他的手再度攻顶,再度在上面制造鸟窝,她又挥开,一样,不多不少的两秒,他的手又飘了上来。
  一次、两次、三次……试过三次之后,她不再做徒劳无功的反抗。
  他就是这样子,用坚定的温柔一点一点攻占她的骄傲,在她尚未发觉前,他已牢牢霸占她的心情。
  这年,连连跳级,二十五岁的厉平正式成为医院里的主治医生,也许是家学渊源,也许是从小耳濡目染,繁重的医院工作没有难道他,相反的,他如鱼得水,还有许多时间陪侑亭、逗侑萱。
  厉平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窗静静看着侑萱在自虐。
  温柔的眼睛横了好几次,他想冲进去修理人,想把她抓起来。狠狠揍一顿,但他没忘记静雰阿姨说过,舞蹈人的世界不可以随意被侵犯、中断,所以,他什么动作都没有,只是继续让自己温柔的眼睛发横。
  在第三十或四十次旋转之后,侑萱体力不支、砰地,摔倒在木头地板上,厉平再也顾不得什么舞不舞蹈人的世界,冲进屋倒是,一把将她抱起来。
  他将她抱回她的房间,上楼下楼,跑的速度像奥运选手,他拿来医药箱和冰敷带,替侑萱处理膝盖上的伤口,他的手很忙,嘴巴更忙。
  “不要命了吗?你知不知道这种练习法会让人休克致死?心脏弱一点的人像你这种操法,早就到地狱领号码牌等着喝孟婆汤,说啊,有什么比赛比自己的命重要……那么喜欢奖杯吗?我做一百个送给你……”他越念越起劲,失去了平日的温柔习性。
  侑萱静看他的脸,他不算帅,至少和满街跑的花美男有差距,但他有双深邃的眼睛,看人的眼光总是带着许多温柔,他还有张性格的下巴,上次忙了一个星期没刮胡子,满脸的胡渣让他看起来更有男人味。
  他非常高,好像从第一次见面起,她都得仰着头才能看清楚他的脸,十几年过去了,他们之间的身高差距并没有改变,就像他们之间的互动一样,还是停留在敌我双界。
  侑萱分得很清楚,楚河汉界划在哪里,这个家分两派,一派是爸爸、林静雰、方侑亭和周厉平,另一派是方侑萱,周叔是中立国,谁也不偏颇,虽然势鼓力但,但她从来没有认输过。
  唯一认输的是吃饭,他总有办法像请佛祖似的,把她请到饭桌边。
  厉平常在晚餐桌上,叙述他在医院里碰到的小故事,侑萱常假装没在听,可是,她把每个故事都听了进去。
  不是因为他帅,而是他有副温柔的好嗓音,当他说有个长得很像女生的同学在妇产科实习,病人一看到他,就指定由他帮忙内诊,还大声说:“我只让女病人看诊。”时,她心里在笑,却绷紧了一张脸。
  当他说到黑道大哥在台风夜互砍而急诊室爆满,他们这群菜鸟实习医生被推上场,没有麻醉就替黑道大哥缝合,看着黑道大哥哀哀叫,他们觉得自己比法官更厉害,可以亲手制裁他们时,她笑弯了嘴,于是赶紧低头扒饭,不叫人看见她的好心情。
  她喜欢他的故事,于是他请佛祖的工程越来越轻松。
  现在,受伤的侑萱摆出扑克脸,静静地听他唠叨。
  “还痛吗?”终于,他不再念人,拿来一条热毛巾站在她面前,她流了满头的汗。
  “关你什么事?”侑萱淡淡回他,不接毛巾。
  “你还真是毅力超强的女人。”
  厉平有张超厚脸皮,人家摆明拒绝他的好意,他假装看不懂,拿起毛巾迳自替她擦去脸上汗水。
  她很想知道他那句“毅力超强”指的是什么,但她很骄傲,他不解释她就不问,撇开脸,假装不在意。
  他把她当成任性小孩,温柔的手勾住她的下巴,不准她转开,继续帮她擦去汗水。
  像是看透她的骄傲似的,厉平主动把话说明,“我没见过哪个人可以和你一样,生气生那么多年。你累不累?”
  他突然凑近,她瞪他,用力抽开身,这次,他放开她,直接找来一条大浴巾,从头而下,把她整个人裹住,流汗不擦汗很容易感冒。
  “难道和全世界为敌,会让你过得快乐一点?”他又在挑惹她说话,但没成功。
  侑萱冷眼睇他,谁给他好处,要他出头主持公道?
  “我看得出来,方叔叔对你有罪恶感,他很努力补偿你,可是热脸老是贴到你的寒冰掌。”
  罪恶感能卖钱吗?还是能把妈妈还来?她不需要。
  “静雰阿姨也一样,她对你的好,你都视而不见,把她当成空气。”
  空气?林静雰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她有什么资格当空气?人类没有空气会死,而她没有一个后母,只会更快活。
  “侑亭很委屈,她想把你当姐姐,可是你对他冷冰冰,你到底希望大家怎么对待你,你才可以试着把他们当成家人?”厉平一个个替他们说项。
  “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当成家人?”她抬高下巴问。
  “为什么不要?”
  “为什么要?”她反嘴。
  “你身上流着方叔的血,而静雰阿姨、侑亭是方叔的家人,所以他们是你的家人。”他像推数学公式似的,推出她必须把他们当成家人的理论。
  他惹火她了,挥开身上的大浴巾,火大说:“你的家人会在你快死的时候,全家去旅行吗?你的家人会在你被嘲笑、被欺负的时候不闻不问吗?你的家人会偶尔出现,而每次出现的目的都是为了要离开你吗?血缘关系,多好笑,这种关系,我宁可不要!”
  也许是伤口在作祟,也许是温和男人的指责让她受不了,侑萱一口气把委屈吼出来。这些话憋在胸口十几年,她以为会憋上一辈子的,没想到居然被厉平套出来。
  她吼得他语顿。
  “我……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些事,他全然不知。
  “是啊,你什么都不清楚,凭什么评论我孤僻,凭什么指责我用冷漠回报别人的热情?”
  “所以……我给你机会,让你把事情说清楚。”侑萱的话让他瞬地明白,事情不似他知道的这么单纯。
  她抬眉,触到他温柔眼神,第一次,她发现,温柔也可以把人弄得很生气。
  “你清不清楚,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干么多费唇舌?”她的下巴上抬三十度。
  “我弄清楚之后,就不会随便评论你的脾气,说不定还会站到你那一国,替你加油打气。”他开出她要的好处。
  “不必!”她口是心非,有个人可以站到自己这边,的确很诱人,她已经当少数党当得太久,很想那一天也能掌大权。
  “说说看吧,我是个逻辑很强的人,不必让你花太多口舌说明。”
  说着,他从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棒棒糖递给她,她盯着糖果,看着看着,有些心动……
  那年,幼稚园隔壁新开一间糖果店,里面有各式各样造型、味道特殊的棒棒糖,许多小朋友的爸爸妈妈来接他们下课的时候,会顺道带他们进去,侑萱眼睁睁看着小朋友从糖果店出来,一手牵着爸爸或妈妈、一手拿着棒棒糖,炫耀似地舔着。
  那时,她梦想着,有一天爸爸也会带她进店里,她要挑那个留着西瓜头的妹妹糖……无奈的是,她的梦想最终成了空想,从没有实现的一天。
  于是,一根棒棒糖换到侑萱的故事、妈妈的故事、爸爸的故事,厉平从她清冷的叙述中慢慢懂得,为什么这么美丽的女孩会有这样一双愤怒的眼睛。
  还能怪她?不,他于心不忍,人和小孩受过这样的创伤,都很难放弃仇恨。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对付别人,其实她对付的是自己,她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母亲,恨自己无法抢回父亲,她觉得要是当年妈妈没生下自己,或许会碰到爱她的男人,建立起幸福婚姻。
  厉平叹息,但他仍然希望侑萱能够心平,因为不选择放下,受最大折磨的人是她自己,不是方叔、侑亭或静雰阿姨。
  “有没有想过,你妈妈把你托给方叔,或许是希望你能和方叔建立关系?”
  “有。”
  “那你为什么不要对他好一点?”
  “我试过,三次。”
  她承诺过母亲,只要试三次,三次之后就不要傻得继续坚持,母亲是坚持之下的受害者,她再笨也懂得何谓前车之鉴。
  “说不定你再给方叔第四次机会,他就不会让你失望。”
  “你确定?”她看他的眼神里带着挑衅。
  她的眼神摆明,如果这叫打赌,她绝对会赢,但厉平就是由那么点儿不服气,他跟着挑高下巴对她说:“我确定。”
  “好,你说的,如果他又让我失望呢?”
  “我就不再逼你合群。”
  “很好,说定了。”
  她拉起厉平往楼下走,客厅里,侑亭正靠着爸爸撒娇,她叉着一块苹果喂爸爸,说说笑笑。
  侑亭看见姐姐,连忙坐正身子,缩到沙发里面,她很怕侑萱,从第一次见面就害怕,一路怕到长大。她低着头,但眼光三番两次偷偷瞄着侑萱和厉平交握的双手。
  侑萱发现了,一个恶意念头浮上,向右一步,她靠厉平更近,手臂贴手臂,她的脸颊几乎贴在厉平身上。
  侑亭倏地抬眸,惊愕的眼睛盯向侑萱,侑萱露出带着胜利的笑脸,视线同她对上。
  受伤了?会痛吧,好得很,白雪公主终于也尝到灰姑娘的感受,呵呵,原来,伤她就得用这招,学会了,往后她会经常性“复习”。
  侑亭惨白的脸色让侑萱有了成就感,多年的挫败在这一刻,获得些微补偿。
  她没本事把爸爸抢回来,如果把厉平抢走呢?方侑亭会不会痛不欲生,会不会气到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
  不自觉地,邪恶笑容浮上。
  “侑萱,你有事吗?快坐下里说。”
  看见侑萱,毅达很开心,她总是躲着他、躲着她不肯承认的家人,她用一堵高高的围墙把自己围在中间,好不容易,她愿意走出,围墙外面,他怎能不把握机会。
  “是啊,侑萱、厉平,来,一起吃水果。”
  静雰用她一贯的热情招呼侑萱,同样的。侑萱也用她一贯的冷漠,假装视而不见。
  “不必,我只说两句就走人。”她满脸孤傲,让人难以亲近。
  “呃,好,没关系,有什么事情,你说。”毅达愿为女儿在这种小事上妥协。
  “下个星期日晚上六点半到九点半,国父纪念馆有一场大型的舞蹈比赛,得到冠军的人,将会获邀加入英国皇家芭蕾舞团,江老师帮我报名了,你可以去帮我加油吗?”话说完,她瞠大眼睛等着爸爸的反应。
  果然,他犹豫了。
  父亲的犹豫再度重创她的心,她早就放弃测试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重要性,她早就不想和方侑亭竞争父亲的注意力,她早就认清甚至转移目标,在心底假设,她的亲生父亲其实不是眼前的男人,而是周叔……
  都是周厉平害得,鼓吹她再次受伤,她生气、她满腹怒火,她的愤恨溢满心胸。
  “侑萱,你知道的,下个星期日是侑亭的十八岁生日,家里要举办Party……”
  她抛给厉平一个“你看吧”的眼光,企图假装自己并没有那么在意,撑起双肩,她的骄傲欲盖弥彰。
  厉平皱起浓眉,他也有点小火气。侑亭年年都举办生日Party,一次不参加没关系,何况宴会一向包给专业经理人,他和爸都在,有静雰阿姨招待客人就够了,方叔应该珍惜这个机会。
  “没关系,只是测试,并没有什么舞蹈比赛,我不过是向某人证明机会不是人人想争取的。”她硬了嘴,冷笑在眼角浮现。
  厉平拉住她的手臂问:“真的没有比赛?”
  她没回答问题,却丢给他另一句话,“是不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倏地,她背过身,腰背挺得硬硬的。
  侑萱离开,厉平无奈地看方叔一眼,跟在侑萱身后离去,这个家庭的难题比他想象中更难解。
  毅达深叹口气,他知道回答错了,知道自己再一次失去侑萱的信任,他与妻子对望,尴尬气氛在客厅中游移。曾经,他信誓旦旦要好好对待侑萱,弥补她未曾得到的,可是十几年过去,他非但没做到,反而让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
  侑萱,她会继续……恨自己一辈子?
  同时间,侑亭低了眉眼,心底闷闷的,脑海全是那双交握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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