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  第一章

作者:卫小游      更新:1231720579      字数:5915
  先帝酷好色,遴选官员首重容貌体态,倘非美形者,即便才高八斗亦不 录用,是以先帝在位十一年间,朝中官员无论男女,无一不具美色,唯有一 人例外。
  ──不着人撰《皇朝见闻录?帝王殊癖卷之三》
  帝京大街上,一辆牛车正不疾不徐地驶向皇城的方向。
  系在牛颈上的铜铃当当作响,随着拉车的牛只缓缓前行,让人远远地就 知道牛车的所在。
  人们一听那牛铃声,便互相奔走知会:“娄相回京了!”
  再接着,呼朋引伴的人群纷纷往牛车行进的大街上聚集,很快地,街道 上便挤满了人群,教牛车无法再前进。
  驾车的车夫不得已只好停车,回首喊道:“大人,没法再往前走了。”
  “唔。”拱形的木造车厢里传出男子沉着的嗓音。“我下车用走的吧。 ”
  不待车夫帮忙拉开布帘,车里的人已经步下牛车;一身黑色官服虽然素 雅,官服的绸缎质料却彰显出他地位的不凡。
  此人正是皇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他年近三十,正值青年,高 的身量使他在群众中显得鹤立鸡群。
  对着群众,他温雅笑问:“娄欢在此,请问诸位有何事赐教?”声音也 如同他的牛车一般,不疾不徐,带着关怀的暖意,教人如沐春风。
  他是皇朝新任的宰相,上任执政不过六年,却已经成为百姓口中最津津 乐道的朝中人物。
  甫上任,他便在朝廷配给官员的牛车上装上铜铃,让人随时可以“闻声 ”找得到他,实时向他陈情反应。这项与众不同的作风,起初让他备受嘲弄 ,但一年后,他成为民心向背的指标。
  在人们眼中,娄相从来不会包容官僚的陋习,而且爱民如子,因此人们 直呼他的姓,称他为“娄相”,彷佛他是他们的兄弟或乡亲一般。
  短短六年,娄相之名已远播四海,教海外四方的邻国不敢小觑这位青年 宰相在皇朝的积极作为与革新。
  除了政绩卓著之外,更教人津津乐道的,是他脸上那从不摘除的面具。
  据闻十一年前,当时才刚及第、旋即被召入东宫担任太子少傅的娄相, 脸上便戴着一副足以遮住他半张脸孔的面具,除了两只炯炯的眼眸与高挺的 鼻梁外,仅仅露出一抹薄厚适中、线条坚毅的嘴唇。
  为了这美丽的唇,教皇朝的人们,上自官员,下至百姓,举国上下,皆 乐此不疲地猜测起娄欢终年戴着一副面具的原因。
  人们还记得,先帝有个特殊的癖好,就是特别好色,并非是指扩充后宫 ,或者男女通吃那方面的,纯粹就只是酷爱美色。
  那使得有一段时间,朝廷在遴选官员时,以色貌作为选才的第一标准, 其次才是个人的才干;因此,皇朝曾经拥有一批相貌外型皆超乎水平的年轻 官员,而那批官员,现在都已经取代了老臣,成为国家的栋梁了。
  谁都没有料到,这位好色的先帝竟会在一次畋猎中坠马崩殂;突然间, 政权移转给年仅六岁的太子。
  皇朝迈入开国以来的第四代,当时四方邻国虎视眈眈,国家却在风雨飘 摇中走向谁也没能想象得到的稳定局面。时至今日,也已经过了十年啦。
  当时即位的幼主,如今已是十六岁的少年帝王。
  而当年辅佐太子登基的三师──少傅、少师、少保,如今则分掌国家大 权,深受帝王信任。
  有娄欢在朝的一天,皇朝的百姓们深深相信,这还只是皇朝走向盛世的 开始,未来的日子只会更好,不会更坏。毕竟,有娄相在啊。
  话说回来,既然娄欢当年登科时,还是那好色的先帝在位期间,那么, 那副面具底下的容貌,到底是丑还是美?
  若是美,何必戴着面具掩盖丽容?若是丑,可坦露出来的那张嘴唇,却 又美得引人遐思,难以想象如此完美的唇,会搭上一张丑陋的脸孔。
  然而,不管面容美丑,娄相的心肠是为着百姓着想的。也许,这也就够 了。
  只是,这铁面宰相浑身是谜,可不止民间的百姓们对他充满臆测,就连 朝中群臣也满是疑惑,甚至,包括帝王……
  娄欢的牛车才刚刚进皇城,下了车,尚未走进宫中,就听见在内阁值勤 的官员们急切地喊道:“相爷来了!”
  娄欢心里一叹,往众臣平日议事所在的政务厅走去。
  “诸位大人日安。”他主动打着招呼,透出面具的目光飞快扫视过大臣 们头上那簪了一朵朵艳色花卉的官帽,不禁在心底再度叹息一声。
  不过才离京三天,与冬官长一起视察京郊大川疏浚工程的进度,宫里头 的那位贵人,就把握住机会玩乐了吗?
  群臣们以掌理国家礼制的春官长为首,纷纷围绕着娄欢,抱怨道:
  “娄相,你才出城三天,我们就接到了三道圣旨。其中一道圣旨命令群 臣帽上开花,否则不准入宫,所以我们都不得不在帽子上戴一朵花。你瞧— 我皇朝群臣朝服素来庄重肃穆,插上了这一朵花,斯文尽失啊。”
  掌军政的夏官长也说:“陛下日前也命下官将全国服役人口从丁口改以 户口计算。这样做恐怕将会造成兵源不足,危及国家的安定。有道是君无戏 言,下官着实不知该如何执行这样的命令,却又不能违背陛下旨意。”
  “还有……”管理国家刑杀的秋官长也加入陈情的行列。“陛下还下旨 要往后早上的朝议每隔五日就休会一次,说是体恤群臣辛劳,而他身先士卒 ,今天就没来参加早朝。历来不早朝的君王最终都成了昏庸的国君,只怕殷 鉴不远啊……”
  身为国之首辅,接收着群长的抱怨,娄欢无奈笑问:“各位大人辛苦了 ,请问--太师呢?”
  春官长回答了这个问题。“太师说他管不动陛下这爱下圣旨的小小癖好 ,叫我们别拿这些小事烦他。我们也只好忍着,就等相爷回来,劝劝陛下。 毕竟相爷身兼太傅之职,是帝师,陛下多少会听进您的劝告。”
  “我知道了。”可看着大臣帽上开的大红花时,娄欢忍不住笑道:“朝 议和兵役的事,我会再问清楚;不过--春官长,你的青色官袍搭上红花, 其实不难看--御花园应该开了不少春日的花儿吧,我倒也想摘朵花戴戴。 ”
  大臣们闻言,也忍不住同意了娄欢的看法。“确实是还满有朝气的,可 ……不能老让陛下这样随心所欲啊。”
  “是我的错,娄欢向诸位道歉了。”
  “啊,不,怎么会是娄相的错呢。”群臣纷纷摇头。
  娄欢温温一哂,再度摇头。“不,这真的是我的错。”
  娄欢才走到御花园,另一名红袍男子便迎面而来。
  “你听说了吧,那三道圣旨的事?”
  “听说了。”娄欢看着来人,点头道。
  “这是你的错喔。”
  “我不敢推卸责任,邵太师。”
  “既然你知错了,我也就不多说。可是你自己造成的问题,你自己要处 理。”
  娄欢没有丝毫不悦,只说:“当然,我是太傅,你是太师。我教他怎么 做事,你教他怎么读书,倘若他今天没把书读好,是你的责任,可是他今天 居然拿圣旨来开玩笑,则是我的疏失--他在哪里?”
  “听见你提早回来,老早躲起来了。”
  “太保呢?”
  太师闻言,一双凤目微动。“也躲起来了吧。说不定正一起在拟另一道 旨呢。”
  “那我最好快一点找到他。”娄欢说着,便转往御花园深处走去,回头 望着太师,他挑眉问:“一起找?”
  “不,你忙你的,我忙我的。”贵为太师的男子冷淡地拒绝。
  “也好,我们各自忙吧。”娄欢拱手道,随即转身离开,各自忙去。
  那确实是娄欢的错。他身为帝师,当今帝王可说是由他一手提携长大的 ,他的许多观念,来自于他的教导。
  只是当年幼主即位,为了保住这年幼的国君,便已经费了太多的气力, 以致于,没有注意到这位君王的某些性情……
  身兼宰相与帝王太傅之职,让他得以在皇宫中自由来去。在他人眼中看 来,他权倾一时,唯有娄欢自知这权力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与代价。
  凭借着对少帝的了解,他步行穿过御苑,来到他年幼时居住的东宫。
  国君尚未大婚,目前东宫无主,只有宫人在此整理环境,见到娄欢,纷 纷屈膝行礼,正要问候,娄欢摇头示意宫人们噤声,随即自行走进书房里。
  书房静悄无人,窗扉朝外推开,吹进略带凉意的春风。
  娄欢走到窗边,倚窗望着外头的景致道:“日子过得真快呢,转眼间, 残雪都融了,是春日了。”
  躲在窗口下方、吃着糖渍蜜枣的金袍少年蓦地仰头一看,怔住。
  “慢慢吃,别噎到了。”娄欢提醒。
  少年猛然吞下嘴里的蜜枣,双手黏乎乎,一时间找不到擦手的东西,只 好往衣袖抹去--
  “拿去用吧。”娄欢从衣带里翻出一方洁净的汗巾递给少年。
  少年扯了扯嘴角,抹净手上的糖渍,原本有些心虚的表情在下一瞬间已 转为镇定。“太傅,你提早回来了。如何?京川的治水工程一切都还顺利吧 ?”
  许多年前,他曾是太子少傅,而今尽管娄欢已是一国宰相,却仍身兼太 傅之职。他当帝王的老师比当宰相更有资历。
  “有冬官长亲自监督工程,自然是顺利的。”他瞅着少年,很清楚他之 所以命他出城监督工程,不过是想图个清闲。没人在他耳边进言督促,日子 当然快活。
  “嘿。”少年摸摸鼻子,很清楚他的所作所为,这男人心底都明白;而 男人也不过是顺着他的意,偶尔纵容他罢了。“你沿路走来,见到太保没有 ?”
  早先他们正在玩捉迷藏呢,只是他躲了半天,也不见太保过来找他。明 明,他没躲藏得很隐密啊,稍微了解他的人,比方说,太傅,都知道该往哪 里找他的。瞧,此刻他不正被逮个正着?
  捕捉到娄欢面具下的眸光透出些许笑意,少年已经懊恼地想到:“啊, 该不会……又骗我!”说要陪他玩,自己却反而躲起来睡觉偷懒,好个太保 !
  娄欢只是一笑,伸出手递到窗口道:“进来吧,陛下,我们君臣谈一谈 。”
  少年瞪着娄欢那男性化的手,一瞬间很想逃走,但,要逃到哪里去?这 是他的国家,除非越过边界,否则不论走到哪里,他都是这皇朝的帝王,他 能逃去哪里?
  阳光下,少年的发色偏棕带金,一对眼眸灿烂如星。
  颇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将手放在他的宰相手中,攀上窗台,跳进他躲也 躲不开的处境。“说吧,大臣们又跟你说了我什么事?”
  娄欢瞇眼微笑道:“臣听说陛下日前下了三道圣旨。”
  “是这件事啊。”少年露出百般无聊的表情。“太傅。”他突然唤道。
  “臣在。”
  “我是帝王吗?”他诘问。
  “陛下当然是帝王。”
  “一个帝王没有权力下旨诏令群臣吗?”他又诘问。
  “当然有。”
  “那么,这三道圣旨,哪里错了?”少年挑起眉眼,俊丽如春天的桃花 。
  娄欢微微一哂时,牵动了面具底下那线条分明的唇瓣。他当然认得这个 少年想要转移焦点时的表情。“下旨诏令,确实是帝王的权柄,但是--”
  一听到“但是”这两个字,少年便知道接下来是一连串的训话。他赶紧 打断娄欢的话,插嘴道:“既然如此,朕以为,本朝的官服太严肃、征兵太 严苛、朝议太繁琐,朕有意改革国政,为皇朝建立一番新气象,有何不可? ”特别强调他天子的身分,说得好理直气壮啊,心底直想给自己鼓掌叫好。
  娄欢面具下的目光淡定地凝视了少年好半晌,随即凝眸笑道:“臣毕竟 教得还不错,不是吗?能教出陛下如此敏捷的反应、如此机智的说词、如此 有条理的分析……”短暂的沉吟,有技巧地,让那沉默发酵。
  直至少年两耳染上薄红。“如果你是意图让朕羞愧--”
  “臣不敢。”
  哪里不敢了。认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娄欢从来没有“不敢”的事。
  少年瞅他一眼。“你要知道,太傅。朕有今天,这都是你的错。”既然 他的所作所为不被太傅赞同,干脆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臣,确实知错。”娄欢坦承自己的错误。他知道,是他把这个年幼即 位的君王教导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所以,倘若这一国之君有任何的差错,那 么一切罪咎都在他,他不会推卸责任;而既然错在于他,他就有必要修正。
  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作为替群臣带来困扰--更或者,还有一点乐于见 到那样小小的纷乱。收摄起眼底的小小得意,刻意对上太傅一向洞悉如炬的 目光,他克制着嘴角的隐隐抽动,问道:“太傅,在你眼中,朕是个昏君吗 ?”
  他必定是纵容他的,否则怎会放任这小小的伎俩在他眼底施展?娄欢以 他一贯的温和微笑回答道:“不是。还不是。”
  “喔。”不觉得后面那三个字有点多余?这人就不能用肯定一点的语气 来回答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吗?不甘心,继续挖陷阱。
  少年又问:“那,太傅,在你眼中,朕该是个明君喽?”
  太傅仍然温温地笑着。“还不是;但,有可能。”
  会不会太过模棱两可啦?少年端起帝王的架子,竖起双眉。
  “那是什么意思?难道朕经营皇朝十年,这国家还不够繁华富庶?”他 已经很努力了,不是吗?
  娄欢只是微笑。“确实,这十年来海内升平,边境无事,百姓生活安定 ,可还称不上是盛世,仍有待努力。陛下能不能成为明君,也得看往后二十 年,乃至三十年、四十年的成果才能论定。”
  “你好大胆,娄欢!”竟敢说出这么不中听的话。想到要被绑在皇位上 二十年,乃至三、四十年……漫长的日子怎可以不培养一点嗜好?还怪他乱 下圣旨!
  “臣一向直言,陛下不也是知道的吗?”
  是没错,而他也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可仔细一瞧,瞧瞧他……
  “太傅……”少年瞇起眼,像是突然发现什么似地,瞪着娄欢的鬓边。 “你的黑发里有银丝了。你打算陪朕再操劳几年?”
  倘若没有这个男人,倘若不是他……幼主即位的他,今天可还有命站在 这里,耍弄些小小的任性?
  这男人,今年尚不过三十吧?他真打算一辈子把自己贡献给这个国家?
  天底下哪来如此令人感动的忠诚?他这皇朝之君,何德何能?
  娄欢没有丝毫的动摇,甚至没有伸手去抚触自己掺了些许银丝的发。
  他只道:“既然陛下也能体恤臣子的辛劳,那么,可否来讨论一下那三 道圣旨该怎么处理?您可知道,有时候大臣们并不喜欢太过突然的决策?”
  说到最后,终究还是躲不掉啊。每次都是如此。这男人,是否早已看出 ,他之所以下那些圣旨,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期待着……什么呢?或许是期 待像现在这样的时刻?
  略带稚气地噘了噘嘴,少年道:“我有我的立场。”一时间忘记继续端 着帝王的架子,自称起“我”来了。“不知道是谁教导过我,做一个君王, 不能老让臣子猜出心底真正的想法?”所以他一直努力地在练习啊,不想让 自己那么容易被看穿,可怎么好像……在太傅面前,他还没有成功地隐藏过 ?
  娄欢对这些话当然不陌生,他躬身答道:“以老师的立场来看,陛下学 得很好。”
  “可不是吗?”很难不承认,今日他的性格,有一半可说是娄欢教出来 的啊。正因为如此,才会想,不想一直这么下去……
  想知道,有什么事,是可以真正让这男人惊慌失措的?
  想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见到他真正的面貌,而不是老对着一张没有表 情的面具,徒劳抵抗。
  “太傅,你是我父皇在位时登科的吧?”终究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听 说民间百姓对你面具底下的面貌有许多有意思的猜测,不知道,哪一种说词 比较接近真相?”好想知道那张面具底下到底藏了些什么,让娄欢总是如此 神秘。
  对于一个帝王问出这人人都想知道的问题,娄欢只是轻轻一笑。
  “陛下如此体察民意,是皇朝臣民之福,万岁万万岁。”
  好一记回马枪!少年帝王一时语塞。早该知道,这家伙脑袋里装的东西 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话说回来,当初入他东宫,教他育他长他的三师,如今则是他的太师、 太保与太傅,其中一人又身兼了皇朝的宰相。这三个人,似乎没一个是普通 的……
  总觉得,他的三位老师,个个浑身是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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