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一季春  第十一章

作者:纪真      更新:1156170513      字数:6033
  十月的波士顿已颇有凉意。
  傅维恒的心更凉。
  早就料到这次离开她,对彼此而言,都不会太好过,但却没想到薛颖竟会如此自伤。
  当他安排在薛颖身边的人传回她住进加护病房的消息时,他慌了,不知该怎麽办?
  孙妈妈一向与薛颖交好,知道这件事之後,也是著急,忙问:「先生,您会回去看她吧?一定是很严重了,不然怎麽会被送到加护病房呢?这可不是闹著玩的!」
  回去看她?闹著玩?
  「可恶!」他猛然一挥手,将身旁小几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花瓶、茶杯、药罐破的破、碎的碎,散落一地。
  她果真不顾後果?不择手段吗?这闹著玩,万一真的出了事,该怎麽办才好?
  真想赶回去,不是去看她,而是去打她一顿,简直任性得不像话。
  「颖……」他叹了口气。
  终究是狠下心来,没有回去。
  见了又如何呢?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罢了。
  所以他选择了相见争如不见。
  日日夜夜守著从台北打过来的电话,知道薛颖脱离危险,他放下心。可是没几天,情况又不好起来。
  他忙问:「是怎麽回事?为什麽又昏迷不醒?」
  「不太清楚,只打听到薛小姐是在癌症科昏倒的,不知道她为什麽会跑到那里去?」他的眼线在电话的另一头说。
  「……」他说不出话来。
  「傅先生?傅先生?」那头唤道。
  良久。「我知道了。」他轻轻地说。
  挂上电话。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天,谁叫都不理不应。直到深夜再接到台北的电话,说薛颖没事了。
  後来看到薛颖出院时在门口被暗中拍摄下来的照片时,他终於崩溃。
  这是他的颖吗?
  前一阵子还曾嘲弄她愈来愈白胖可爱,怎麽才两个多月不见,就全变了?
  消瘦憔悴,苍白羸弱。
  这就是他的颖……这就是她付出的代价……
  薛颖乖乖的在家休息了半个月。
  只有立原和方怡如知道她是在为即将的远行做准备。
  一切都秘密地在进行,好避开傅维恒的眼线。那天早上,如往常一样,司机来接她上班,车子开著开著,忽然转上高速公路,直奔机场。
  那个眼线一时莫名其妙,跟了上去,等到开车到了机场,薛颖便一溜烟进了大厅。而那个人停好车进去时,早已不见她的人影。
  他连忙想办法查出境名单。没看见薛颖的名字在上面,他松了一口气,想她可能只是来接人的吧!而且大概是因为错过了所以才没再看见她。
  他安心地回台北。「她总要回家的吧!」他想。
  一直守了两天,都没见薛颖进家门。他觉得有些古怪,便通知傅维恒,傅维恒也觉得纳闷。
  她到机场做什麽?接人吗?之後又到哪儿去了?回新竹了吗?
  他站在窗前沉思。
  注意到有一辆车子停在对面,已经停在那里很久了,是附近住户来访的客人吧!
  可是他仔细地看了看,车内似乎有人。那人伏在方向盘上,好像是个女人,他心一动。「不,不会是她,不会是她……」
  除了她,还会有谁?
  其实薛颖傍晚便找到了这里,可是一直不知道该怎麽去敲傅宅的门。
  当然敲门是不难,一根指头就能办到,难是难在要进得去才行。撒娇耍赖那一套对他只怕已经不管用了,连她病危时也不吭一声,可见真是铁了心了。
  说不定还会报警告她侵扰民宅。
  真是的,才刚刚觉得这个游戏刺激,先用障眼法从桃园机场绕回松山机场,再搭机到小港机场接上飞香港的班机,由香港转机到波士顿。一路上她暗自偷笑,谁会想到她居然会用这麽麻烦但是保险的方法来遁逃。
  可是眼前如何进屋去,而且又要不被赶出来才是真的伤脑筋。
  实在累极了,便趴在方向盘上休息一下。
  忽然听见有人开她的车门,她蓦然惊醒,只见傅维恒气呼呼地在她身旁的位子坐下,沉著脸,可见来意不善。
  怎麽办?她还没想好对策应战,不由得心虚起来。
  「谁让你来这里的?」开战了。「你来这里做什麽?我说的话你都不听了,是不是?」他一连串骂下来。「到底要任性到什麽时候?」
  薛颖不吭声,决定以守为攻,让他独自叫阵。
  如此场面便不免显得有点冷清。
  傅维恒更气。「说话啊!你为什麽不说话?」
  半晌。「我……人家觉得好冷……」她嗫嚅。
  好像比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来得可怜。
  傅维恒这才注意到这车子没暖气。「你不会开暖气吗?」他又骂。
  不知怎麽的,他今天的火气似乎特别大,跟她说话都不脱骂人的味道。薛颖只是低著头,也不动手。
  傅维恒觉得自己的耐心快用完了,怕再这样下去真会把这个臭丫头拖下车去痛打一顿。一转眼看见车上油表早已归零,难怪没暖气。
  「没油了,你也不说,还待在车上干什麽?不怕冻僵吗?」」边说一边把薛颖连拖带拉地拉下车带进屋去。
  到底是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她暗自窃喜,然而却表现得像个小媳妇似的,怯生生地站在墙边。傅维恒见了,尽管不忍心,但仍是板著脸。
  握著她的手,只觉冰冷,一时心火又起,骂道:「手这麽冰!你是不是还想进医院?加护病房住得还不过瘾吗?」
  薛颖听了,欣喜地抬起头看著他。他果然知道,果然没真的丢下她不管。
  她轻声笑了出来。「恒,你……」
  傅维恒忙甩开她的手,别过头去,冷冷道:「你已见到我,该满意了吧!现在你可以走了。」
  她不答。
  「这是我的房子,我要养病,不想被闲杂人等打扰。」
  「好,我替你看著,不让闲杂人来打扰你。」她故意装傻。
  「我指的是你!」他瞪眼。
  「我又不是闲杂人。」她低低地说。
  「那你算什麽?」他冷笑,存心刺伤她。
  薛颖却抿著嘴笑。「你说呢?」
  他气道:「你是一个大白痴。」
  她很想笑出来,但又不能太嚣张,只好忍著。没想到傅维恒也会说出这麽无知幼稚的气话来。
  其实薛颖已满脸是笑,只差「哈!哈!」两声。
  他见了更是火上加油,扬声唤来司机:「孙叔,你去把车子开出来,送薛小姐回饭店去。」
  「人家又没有订饭店。」转眼又变得可怜起来。「人家一下飞机就直接赶到这儿来了。」
  原来早就打算要赖在这里。
  「孙叔,那你带她去找一家饭店,反正不会连间房也租不到。」接著又指著她的鼻子骂道:「如果真找不到房间,那你就去睡车站好了。」
  薛颖很委屈地说:「人家……人家一天都没吃东西……我好饿……」眼泪快要掉下来。
  傅维恒还来不及说什麽,一旁的孙妈妈马上过来接口:「一天都没吃?那怎麽行?来,到厨房来,我弄点东西给你吃,别饿坏了才好。」说著便把薛颖拉到厨房里去。
  他阻止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再进一步。
  还是先让她吃点东西好了,不然饿久了又闹胃痛,岂不更麻烦?况且她大病初愈,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他想。
  他往厨房望了望,她们两人在里面窃窃私语,不知在打什麽算盘?
  「反正等薛颖吃饱出来,就马上撵她回去。」他打定主意。
  如果可以把她打包寄回家去,那就更好了。
  他叹了口气,进房去。
  胡思乱想了半天,看看表,吃了一个小时,该吃饱了吧!
  走至外间,静悄悄的,人都跑到哪儿去?
  「孙妈妈!」他唤。「颖儿呢?」
  「喔!薛小姐说她累了,所以我就带她到客房休息去了。」她若无其事地说。
  「什麽?」他一呆。「谁叫你让她留下的?」
  「人家薛小姐远来是客,又累了一天。」她劝道。
  「她又不是客人!」
  「那就是自己人喽!岂不是更该让她住下来?」她耸耸肩,回房去了。
  傅维恒愣在原地,不得作声。
  那个丫头,一会儿说冷,一会儿喊饿,一会儿又叫累,简直摆明了是得寸进尺。愈想愈气,冲上楼去。「一定要把她扔出去!」
  才要敲门,却发现她房门根本没关,只是虚掩著而已,轻轻一推就开。那麽大方?
  薛颖早已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睡得很熟,好像是真的累极了。
  傅维恒不知道该不该吵她?她睡得正香。不自觉地在她的床边坐下,看著她。
  以前就觉得,看著薛颖睡著时的模样,和看著她笑一样都是一种享受。
  见她笑,让人跟著快乐起来。
  看著她睡,让人觉得自已好像是躺在软呼呼的水床上,心满意足,舒服得不得了。
  结果还是只帮她拉拉被子,然後静静退出她的房间。
  「明天再说吧!也许睡一觉,到了明天,就会比较有耐心去应付她……还是等到明天再想好了,反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学郝思嘉的口气安慰自己。明天!
  回到房里,觉得好累,只跟她周旋了一个晚上,没想到比带个无法无天的三岁小孩还累。
  三岁的顽皮小孩不乖,可以抓来打打屁股,对薛颖也可以吗?
  他又叹息。怎麽舍得打?
  薛颖半夜醒来,呆坐著,继续想她进攻的对策。
  得先下手为强才行,若等到明天博维恒那头也想了办法来对付她,那就麻烦了。
  过了一会儿下楼去,轻轻推开傅维恒的房门。
  月色溶溶,透窗而入,照著房里倒不觉得暗。
  她绕到床的另一边坐下,细细打量他。「久违了。」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傅维恒瘦多了,气色也有点灰暗,但仍是令她倾心。
  爱情真是盲目,是不是?她自嘲。心情轻松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虽然不能明白上天安排世事所依循的道理,但事已至此,接受与认分该是要学的。这次来找他,除了是面对现实之外,也是懂得了不轻言退缩的道理。
  她仍抱著希望。只要两人在一起,总是能保有一丝希望,无论如何也好过各分两地,各自寂寞,各自绝望。
  人事得先尽,再由天命,这是原则。
  清晨傅维恒醒来,一睁眼便看见薛颖在身边睡著。
  大概是怕吵醒他,所以她只挨著床边躺下。
  只怕她稍一翻身,便会落下床去。
  不由得想起在美国的那一段时间,有一次两人不知为了什麽呕气,彼此不说话。那天,薛颖甚至不想跟他同睡,可是家里并无客房,又不愿委屈自己去睡沙发。看来看去还是只好与他同榻而眠,不过薛颖故意往床边睡,一副你别碰我的样子。
  傅维恒看了虽然担心她会滚下床去,但也不愿先示好,便不吭声,由她去。结果,真不出他所料,薛颖睡著後不久就一个翻身,连人带被滚到地上去。
  她「哇!」一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而且一口咬定是傅维恒把她踢下去的,像个要赖的孩子。
  「我没有踢你,」他喊冤。「是你自己掉下去的。」
  「人家睡得好好的,为什麽会掉下来?」她哭道。
  「谁叫你自己要往旁边睡?」
  「我为什麽睡旁边?还不是因为你!」她又哭诉。「反正都是你害人家的!呜呜,害人家掉下来……」
  他明白了,反正她就是要他认错就对了。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对,害得*人家*掉到床底下去,是我不好。」他陪笑。「罚我明天陪*人家*逛街、上馆子好不好?」
  「人家」终於破涕为笑。
  如今想来,这样的往事怎可能如烟,也不可能消散。
  轻轻握住她一只手。「可别再跌下去,否则又要哭了。」他轻轻地说。
  居然能再有机会这样握住她的手,顿时又心酸起来。
  薛颖本就睡得不深,傅维恒伸手握她,她便转醒过来。看见他拉著自己的手,心下明白。她眯眯笑。
  傅维恒见了,便想放开,可是她却反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放。「嘿,让我抓到了吧!」她又笑。
  他看著她,神色温柔但又非常忧愁。
  「颖儿,别闹了,乖乖回家去,好不好?」
  她摇摇头,靠近他,一面用手轻轻替他拨理头发。
  「再过不久,大概就要掉光了。」他说。
  「没关系,十个秃头九个富,我不介意。」她笑笑。他啼笑皆非。
  隐约也觉得薛颖似乎有点变了。以前她爱哭爱笑,沉不住气,有时乖巧体贴,有时撒泼耍赖,总像个孩子似的。但从昨天到现在的表现,却又沉稳细致,步步为营。从前稍稍说她几句,她便嘟了嘴不依。昨天那样凶她,她却仍是嘻皮笑脸的,毫不在意。
  怎麽变了?他有些乱了阵脚。
  「颖儿,我是为你好,你怎麽不听话了呢?」改采怀柔策略。
  「因为你说的不对。」她说。
  他一怔。「不对?」不禁气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还敢说我不对?」
  「就是这点不对,为什麽你只会为我著想呢?你为什麽不想想你要什麽呢?」
  他又一怔。慌乱地摇头。「不,不……」
  「为什麽不?」她问。看住他。「我知道了,你怕我给不起,对不对?」
  「不,不,你先听我说……」他想解释。
  但薛颖阻止他。「不,你已经说得够多了,而且我都明白。这次轮到你听我说了。」她坚持。
  一双认真的眼睛,让他噤声。
  她顿了顿,说:「你知道我前一阵子生病的事吧!後来我偷偷地跑到癌症病房的事,你也知道吗?」
  他点点头。
  「真被你料中了,对不对?」她愧然地笑笑。「我真的很胆小懦弱,对不对?难怪你不让我陪在你身边,因为我不但帮不上你的忙,而且还会让你操心。」
  「不是这样的,」他抚著她的脸。「我只是不想你受苦,你……没有理由陪著我一起面对它,也不须要……」
  「没有理由?」薛颖流下泪。「你曾说过我是你的妻子,即使没有名分,别人不知道,但你我是明白的。」她吸了一口气,又说:「夫妻是要同甘共苦的,所以,是你没有理由不让我留下,而且夫妻是要彼此都能为对方付出的,所以你也没有理由拒绝让我陪你。」
  「颖儿……」分开,也并非他所愿,只是……
  忽然一把将薛颖紧紧按在胸前,为了不让她看见自己无法抑止的眼泪。
  薛颖感觉到他的抽噎,了解他的挣扎与痛苦。「你为什麽不替自己想想呢?为什麽只任我对你予取予求?又为什麽偏要把自己全掏光了之後,一走了之?那我呢?我就什麽都不能做吗?」埋在他的怀里哽咽地说:「你不要我了吗?」她抬起头来。「你说啊!你到底还想不想要我?你真的不要我了吗?」她痛哭。「为什麽你非要这样对待自己呢?」
  傅维恒闭著眼流泪,不敢面对她和她的问题。
  想!怎麽不想!白天想她,晚上梦她,怎麽会不想要她陪在身旁?谁不希望在病痛中还能握住一双可以倚靠的手?谁是真的情愿孤独?
  「颖,由不了我。」他痛苦地说。
  「谁说的?」她一面替他拭泪,一面不住地吻他。「孙妈妈说你每天都在想我,又担心我,那我现在待在你面前,你不是就可以放心了吗?我对你也是一样啊!不论是好、是坏,好歹我心里总有个数。你是我最爱最爱的人,为什麽要由别人来照顾你?我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为什麽你要拒绝?如果今天换了是我生病,你会放心把我交给别人,而自己却不闻不问吗?」
  他掩住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我不知道怎麽做才是对的……」他已乏力。
  「无所谓对错的……只要你高兴、我高兴就行了。」她握住他的手带著泪轻笑道。「而且我们总还有一丝希望,是不是?」
  「颖……」傅维恒还想再说什麽。
  「别说了,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再度投到他的怀里,紧紧抱著他。
  「我不是要强求什麽,只是现在我认为我们还有一点努力的馀地,我不想轻易就放弃……所以说,我想陪著你、照顾你,不仅仅是为了你而已,也是为我自己。除非我真的无能为力了,否则我一定会像这样待在你身边,就像这样抱著你一样地抱著希望,就像这样抱得紧紧的,只要这样……这样就够了。」她轻轻地说。
  终於明白自己如今真正在意的什麽。
  是不想留下遗憾,即使结果无法掌握……即使希望渺茫……
  但至少无怨无悔。
  她轻柔地为他吻去脸上的泪。「这样就够了……」
  不敢也不愿强求太多,只要这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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