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  十一

作者:夏目漱石      更新:1161913413      字数:9776
  最近,与次郎在学校里兜售文艺协会的戏票。他花了两三天的时间,大凡熟悉
  的人都叫他们买了。与次郎决定再向不认识的人做工作。他一般在走廊上物色对象,
  一旦抓住就缠着不放,务必叫人家买上一张,有时候,正在交涉之中,上课铃响了,
  只好让人逃脱。与次郎把这种情况称为“时不利”。有时候,对方只是笑,叫人不
  知如何是好,与次郎称这种现象为“人不利”。有一次,与次郎缠住一位刚从厕所
  出来的教授,这位教授一边用手帕擦手,一边说:“我有点事儿。”随后急匆匆地
  赶往图书馆,他一进去就不出来了。与次郎对这种情况不知称什么为好,他目送着
  教授的背影,告诉三四郎:“他一定患了肠炎。”
  三四郎问与次郎:“售票单位托你卖多少票?”与次郎回答说:“能卖多少就
  卖多少。”三四郎问:“卖得太多,会不会出现剧场容纳不下的危险呢?”与次郎
  说:“也许有一点。”三四郎进一步问:“那么票卖完之后,不就麻烦了吗?”与
  次郎说:“不,没关系,其中有的人是出于道义买的,有的人有事不能来,还有的
  少数人患肠炎。”他说罢,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三四郎看与次郎兜售戏票,凡是交现款的人都当场收下来。不过,对那些不付
  钱的学生,也给他们票。这在器量小的三四郎看来,不禁有些担心,凑上去问:
  “以后他们会交钱吗?”与次郎回答:“当然不会。”他还说:“与其一张张地收
  现钱,不如成批处理掉算了,这在整体上是有利的。”与次郎还以此同《泰晤士报》
  社在日本销售百科全书的方法作比较。这种比较听起来很堂皇,可三四郎总有些放
  心不下,因此,他提醒与次郎还是小心一些的好。与次郎的回答也颇有意思。
  “对方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呀。”
  “即便是大学生,象你那样借了钱若无其事的人多得很呢。”
  “哪里,如果是一片好心,即使不付钱,文艺协会方面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好在戏票都卖光了,归根到底无非是欠了协会的—笔债,这是很明白的。”
  三四郎紧跟着追问:“这是你的意见还是协会的意见?”与次郎说:“当然是
  我的意见,要是协会的意见就好办了。”
  听了与次郎的话,三四郎想,不去看看这次演出,简直太傻了。与次朗一直向
  他宣传,致使他才有这样的想法。与次郎这样做是为了兜售戏票,还是迷信这次演
  出?或者说是为了鼓励自己也鼓励对方,随之也就为这场演出捧场,使社会上的气
  氛搞得更热闹一些呢?与次郎对这些没有加以明晰地阐述。因此,尽管三四郎觉得
  这次演出很值得一看,但也没有受到与次郎多大的感化。
  与次郎首先谈起协会会员刻苦排练的事。听他说,多数会员经过排练之后,当
  天再不能干别的事了。接着又谈到舞台背景。那背景很大,据说把东京有为的青年
  画家全部请来,让他们尽情发挥各人的才能画成的。接着又谈到了服装,这服装从
  头到脚都是根据古代的样式制作的。后来又谈到了脚本,这些那是新作,狠有趣。
  他还提到其它一些东西。
  与次郎说,他已经给广田先生和原口先生送去了请帖,并让野野宫兄妹和里见
  兄妹买了头等座位的戏票,一切都很顺利。三四郎看在与次郎面上,祝福此次演出
  成功。
  就在三四郎为演出祝福的这天晚上,与次郎来到三四郎的寓所。和白天相比,
  与次郎完全变了。他蜷缩着身子坐在火盆边一直喊冷。从他的神情来看,似乎不单
  是为了冷。起先,他伸手在火盆上烤火,过一会又把手缩进怀中。三四郎为了使与
  次郎的脸孔显得更清晰,随即把桌上的油灯从那头挪到这头。然而,与次郎却颓丧
  地聋拉着脑袋,只把黑乎乎的硕大的和尚头冲着灯光,一直打不起精神。三四郎问
  他怎么了,他抬起头来望望油灯。
  “这房子还没装电灯吗?”与次郎的提问完全同他的脸色无关。
  “没有,听说不久就要装,油灯太暗,不顶事。”三四郎回答。
  “喂,小川君,出了大事啦。”与次郎早把电灯的事忘掉了。
  三四郎询问缘由,与次郎从怀里掏出揉皱的报纸来,一共两张,叠在了一起。
  与次郎揭开一张,重新叠好,递过来说:“你看看这个。”他用指头指示着所要读
  的地方。三四郎的眼睛凑近油灯,标题写着:“大学的纯文科。”
  大学的外国文学课一直由西洋人担任,当局把全部授课任务一概委托给外国教
  师。但迫于时势的进步和多数学生的希望,这次终于承认本国教师所讲的课程也属
  必修科目,因此,目前正在一直物色适当的人选。据说已经决定某氏,近期即行公
  布。某氏为前不久奉命留学海外的才子,担此重任最为合适。
  “这不是广田先生呀。”三四郎回头望望与次郎。与次郎依然瞅着那张报纸。
  “这是真的吗?”三四郎又问。
  “好象是真的。”与次郎歪着脑袋说:“我本以为大致差不多了,推知又砸了
  锅。听说这人进行了种种的活动。”
  “不过光凭这篇文章不还是谣传吗?到了公布之日才能弄个明白。”
  “不,如果只是这篇文章当然无碍的,因为同先生没有关系。不过……”与次
  郎说着把剩下的那张报纸重新折叠了一下,用手指着标题,递到三四郎的眼前。
  这张报纸大致登着相同的报道。光是这些,尚未给三四郎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不过读到后来,三四郎吃惊了。文中把厂田先生写成一个极不道德的人。
  当了十年的国语教师,本是个世上不为人知的庸才,一旦听到大学里要聘请本
  国教师讲授外国文学,立即开始幕后活动,在学生中散布吹捧自己的文章。不仅如
  此,还指使其门生在小杂志上撰写题为《伟大的黑暗》的论文。这篇文章是以零余
  子的化名发表的。现已查明,实出于小川三四郎的手笔,此人是时常出入广田家的
  文科大学生。
  三四郎的名字到底出来了。
  三四郎惊奇地望着与次郎。与次郎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三四郎的脸,两人相对
  沉默了好久。
  “真糟糕!”不久三四郎说道。他有些怨恨与次郎,而与次郎却显得不大在乎。
  “哎,你对此怎么看?”
  “怎么看?”
  “一定是来函照登,决不是报社的采访稿。《文艺时评》上这种用六号铅字排
  印的投稿有的是。六号铅字几乎成了罪恶的集合体,仔细一查,多属谎言,有的竟
  是明目张胆的捏造。你要问为何要干这种愚蠢的事,其动机无非出于一种利害关系。
  因此,我在接触印有六号铅字的东西时,内容不好的大都扔进了故纸堆。这篇报道
  完全属于这一类,它是反对派的产儿。”
  “为何不写你的名字,偏偏写上我的名字呢?”
  与次郎沉吟了半晌,解释说:“恐怕是这个原因,你是本科生而我却是选科生
  呀。”
  然而这在三四郎看来,算不上什么原因,他依然有些迷惑不解。
  “我不该用零余子这个鳖脚的名字,要是堂堂正正地写上佐佐木与次郎的名字
  就好了。实际上,那篇论文除了我佐佐木与次郎之外,谁也写不出来呀。”
  与次郎一本正经,也许被三四郎夺去了《伟大的黑暗》一文的著作权,反而叫
  他有些难堪了。三四郎觉得这人真是岂有此理。
  “喂,你对先生说了没有?”
  “唉,关键就在这儿。《伟大的黑暗》一文的作者是你是我都没有什么。然而
  这事已经关系到先生的人格,所以不能不告诉他。先生是那样性格的人,如果给他
  说:‘这事我一直不知道,,也许搞错了,《伟大的黑暗》一文在杂志上刊登出来
  了,是化名,是先生的崇拜者写的,只管放心好啦。’那么先生也许听过就算了。
  可是这回却不能这样办。无论如何我得明确承担责任,要是一切顺利,我佯装不知,
  心情是愉快的,但事情搞糟了我闷声不响,心中着实难受。首先,自己惹起了祸端,
  陷那位善良的人于苦境,我怎能平心静气地坐视不管呢?要弄清问题的是非曲直固
  然很困难,这暂且不论,我只觉得对不起先生,真是悔之莫及!”
  三四郎首次感到与次郎还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
  “先生看过报纸了吗?”
  “家里的报上没有登,所以我不知道。不过先生总要到学校阅读各种报纸的,
  先生即使没有看到,别人也会告诉他的。”
  “这么说他已知道了?”
  “当然知道了。”
  “他没有对你说些什么吗?”
  “没有。当然也未找到好好交谈的时间,所以什么也没有说。前些时候,我为
  演出的事儿四处奔走,因此……那演出也实在叫人生厌,也许已停止了。擦着白粉
  演戏,有什么意思呢?”
  “要是对先生说了,你准得挨骂。”
  “是会挨骂的,不过挨骂也没办法,只是对不起先生。我干了多余的事,给他
  招惹了是非。——先生是个没有嗜好的人,不喝酒,至于烟嘛……”
  与次郎说到这里,半道上打住了。先生的哲学化作烟雾由鼻孔喷出来,日积月
  累,那烟量是相当大的。
  “香烟倒是抽一些,此外再没有别的嗜好,不钓鱼,不下棋,没有家庭的欢乐
  ——这是他最要命的一着。如果有个小孩子就好了。他的生活实在平淡无味啊!”
  与次郎说罢,把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
  “本来想给先生一点安慰,稍稍活动了一下,不想出现这种事儿。你也到先生
  那里去一趟吧。”
  “不光要去,我多少还担着责任,要去请罪呀。”
  “你没有必要请罪。”
  “那么就去解释一番吧。”
  与次郎回去了。三四郎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觉得在家乡倒容易入梦。报
  上捏造的报道——广田先生——美祢子——迎接美祢子回家的漂亮男人——他受到
  了各种各样的刺激。
  半夜里他睡着了。三四郎象平素一样按时起床,但很是疲倦。正在洗脸的时候,
  遇到了文科的同学,他俩仅有一面之识。这位同学向三四郎打了招呼,三四郎推测
  他可能读了那篇报道了。不过,对方当然有意避开这件事。三四郎也没有主动加以
  解释。
  三四郎正在闻着热酱汤的香味时,又接到故乡母亲的来信,看样子照例写得很
  长。三四郎嫌换西装太麻烦,便在和服外面套上一件外褂,把信揣在怀里出去了。
  门外,地面上的薄霜闪闪发亮。
  来到大街上,他看到路上的行人全是学生。大家都朝一个方向走去,而且脚步
  匆匆。寒冷的道路上充满了青年男子蓬勃的朝气。队伍中可以看到广田先生身穿雪
  花呢外套的颀长的身影。这位先生夹在青年人的队伍中,他的脚步显然落后于时代
  了。同前后左右的人比起来,显得十分缓慢。先生的身影消失在校门里了。门内长
  着一棵大松树,树枝扩散开来,象一把巨大的伞遮挡着校门。三四郎双脚抵达校门
  前时,先生的身影已经消失,迎面看到的只有松树以及松树上方的钟楼。这座钟楼
  里的大钟常常走时不准,或者干脆停摆。
  三四郎瞅瞅门内,嘴里重复念了两遍“Hydriotaphia”。这个词儿是三四郎所
  学外国语中最长最难记的一个。他还不懂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三四郎打算请教广
  田先生。过去他曾问过与次郎,得到的答复是“恐怕属于detefabula之类吧”。
  但三四郎认为,这两者迥然不同。“detefabula”看起来具有跃动的性质,
  “Hydriotaphia”需要花工夫死记。他重复念着这两个词儿,脚步自然放慢了。从
  这个词的读音上看,仿佛是古人制作出来专为广田先生使用的。
  三四郎走进学校,看到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好象他真的是
  《伟大的黑暗》一文的作者。三四郎想到室外去,但外头很冷,只得站在走廊上了。
  他利用下课的间隙掏出母亲的来信读着。
  “今年寒假一定回来。”母亲在信上命令他。这和当年在熊本时一模一样。有
  一次在熊本还发生过这样的事:学校刚要放假时,母亲打来电报叫他回去。三四郎
  想,母亲一定是病了,急急忙忙奔回家去。母亲见了他欢天喜地,似乎说:“我一
  切照旧,你能回来就好。”三四郎一问缘由,才知道母亲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回来,
  就去向五谷神求了个签儿。签上的意思说儿子已经离开熊本了。母亲放心不下,怕
  他途中有个好歹,这才打了电报.三四郎想起当时这件事,心想这次母亲说不定又
  去求神拜佛了。可是信上没有提五谷神之类的事,只是附带写了这样的话,三轮田
  的阿光姑娘也在等你回来。接着又不厌其烦地写着,听说阿光姑娘由丰津的女学校
  退了学,回家了;托阿光缝制的棉衣已经装进小包寄去了;木匠角三在山里赌钱,
  一次输掉了九十八元……三四郎觉得太罗唆,随便看了一下。信上还告诫他:有三
  个汉子一起闯进来说要买山地,角三领他们到山上转了一圈儿,钱就被偷了。角三
  回到家,对老婆说,钱是不知不觉被偷的。于是老婆骂他,莫非吃了蒙汗药了。角
  三说,可不,是好象闻到了什么气味。但村里人都说角三在赌博时被骗走的。乡下
  尚且如此,你在东京可要十分当心啊……
  三四郎卷起这封长信,与次郎来到身旁:
  “啊,是女人的信呀。”同昨晚相比,与次郎这会儿开起玩笑来兴致格外好。
  “什么呀,是母亲写来的。”三四郎有些不悦,连同信封一起揣进怀里。
  “不是里见小组的吗?”
  “不是。”
  “喂,里见小姐的事听说了没有?”
  “什么事?”三四郎反问道。
  正巧,一个学生来告诉与次郎,说有人要买演出的戏票,正在楼下等着。与次
  郎旋即下楼去了。
  与次郎从此消失了踪影,不管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三四郎只得集中精力做好课
  堂笔记。下课以后,他遵照昨晚的约定到广田先生家里去。那里依然很宁静,先生
  躺卧在茶室里。三四郎向老婆子打听:“先生是否身子不适?”老婆子回答:“恐
  怕不是,昨晚先生回来得很迟,说是累了,刚一回来就睡了。”广田先生颀长的身
  躯上盖着一件小小的睡衣。三四郎又低声问老婆子:“先生为何睡得那般迟呢?”
  老婆子回答:“哪里,先生总是很迟才睡,不过昨天晚上倒没有看书,而是和佐佐
  木先生谈了很久的话呢。”利用读书的时间同佐佐木谈话,不能说明先生午睡的因
  由。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与次郎昨晚把那件事情对先生讲了。三四郎想顺便打听一
  下广田先生是如何训斥与次郎的,但又想老婆子未必知道,且当事人与次郎自己又
  躲了起来,实在没有办法。从与次郎那种高兴劲儿来看,也许不至于惹起大的风波。
  然而,三四郎到底摸不清与次郎的心理活动,他很难想象事情的真象究竟如何。
  三四郎坐在长火盆前边,水壶滋滋地响着。老婆子很客气地退回女仆房间去了。
  三四郎盘腿而坐,双手罩在水壶上,等待着先生起来。先生睡得正香,三四郎的心
  情也变得宁静而轻松了。他用指尖敲击着水壶,随后倒出一杯开水,呼呼地吹了吹,
  喝了下去。先生侧身向里而卧,看来两三天之前已经理了发,头发留得很短,浓密
  的胡子茬冒了出来,鼻子也朝向里边,鼻孔丝丝作响,睡得很安稳。
  三四郎把带来准备归还的《壶葬论》拿出来阅读。他逐字逐句往下念,很难弄
  明白。书中写着把花扔进墓里的事,写着罗马人对蔷薇花颇为affect。三四郎不懂
  什么意思,心想大概可以译作“喜欢”吧。还写着希腊人爱用Amaranth①,这个
  词义也不明白,反正是一种花的名字。接着再往下读,简直莫知所云。他从书本上
  抬眼望望先生,先生仍然在酣睡。三四郎想,为啥要把这种难以理解的书借给自己
  呢?这样的天书既然读不懂,又怎能激起自己的兴味来呢?三四郎最后又想广田先生
  毕竟是Hydriotabhia。
  ①象鸡冠花一类的观赏植物。
  这当儿,广田先生忽然醒来了,他抬头望望三四郎。
  “来多久了?”
  三四郎劝先生再睡一会儿,自已这样等着并不觉得寂寥。
  “不,我起来。”先生说罢就起来了,接着开始照例抽他的“哲学之烟”。在
  沉默的时候,那烟雾喷出来就象一根根的圆木棒。
  “谢谢您,我来还这书。”
  “唔——都看了吗?”
  “看了,就是不大懂,首先这书名就不懂。”
  “Hydriotapbia。”
  “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是个希腊语吧。”
  三四郎再也不想往下问了。先生打了一个呵欠。
  “哦,真困,睡得好痛快,还做了一个有趣的梦哩。”
  先生说他梦见了一个女人,三四郎以为他要谈谈做梦的事儿,不料先生竟提议
  要去洗澡,两人便拎着手巾出门了。
  从浴池里出来,两人躺在旁边木板房里的器械上测量身长。广田先生五尺六寸,
  三四郎只有五尺四寸半。
  “你说不定还在长呢。”广田先生对三四郎说。
  “不会长了,三年来一直这么高。”
  “是吗?”
  三四郎心中猜测,先生简直把自己当做小孩子了。三四郎正想回去时,先生说:
  “如果没有要紧事,不妨聊聊再走。”说罢打开门,自己先走了进去。三四郎正为
  那件事担着义务,所以也跟着进去了。
  “佐佐木还没有回来吗?”
  “今天他打过招呼说要晚些回来,最近好象一直为演出的事到处奔走,不知他
  是助人为乐还是生性好动,真是个做什么都不得要领的人。”
  “他倒是很热情哩。”
  “仅从目的上看也不乏热情,但头脑过于简单,做起事来不可指望。乍看起来
  好象颇得要领,甚至有些过头。但是越到后来就越不知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要领,简
  直是乌七八糟。不论你怎么说,他毫不改悔,只好听之任之。他这个人哪,生在这
  个世界上就是为了惹是生非啊。”
  三四郎觉得有些事还可以为与次郎申辩几句,然而眼下明摆着这样一个恶劣的
  事例,他只好作罢了。
  “先生看到报纸上的报道了没有?”三四郎转变了话题。
  “嗯,看了。”
  “没有见报之前,先生丝毫不知道吗?”
  “不知道。”
  “您一定大吃一惊吧?”
  “吃惊?——当然不能说完全没有,不过世界上的事都是如此,所以并不象年
  轻人那样大惊小怪。”
  “叫您烦神了吧?”
  “不烦神的事是没有的,然而象我这样久居人世而上了年岁的人,看了那样的
  报道并不会马上相信,所以也不象年轻人那样容易烦神。与次郎说了那么多不太高
  明的善后处理方法,什么报社里有熟人,可以托他们澄清事实真相啦?什么可以查
  明那篇稿子的出处加以制裁啦,什么可以在自己的杂志上予以反驳啦,等等。事情
  既然这样麻烦,当初不做这种多余的事岂不更好?”
  “他完全是为先生着想,并无恶意呀。”
  “要是有恶意那还了得?首先,既然为了我而开展活动,不征求我的意见,随
  便想出了方法,随便决定了方针,打从这一天起,就无视我的存在,一开始就存心
  捉弄我,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我不貌。那种拙劣的文章,除了佐佐水还有谁
  能写出来?我也看了,既无切实的内容,风格也不高,简直就象救世军①的大鼓,
  使人觉得写这样的文章只是为了唤起人们的反应。通篇都是有意捏造而成。稍有常
  识的人一看就会明白,无非是为着实现某种目的罢了。因此也就很自然地联想起是
  我示意自己的门生写的了。读那篇文章的时候,当然也就认为报上的报道是言之有
  据的了。”
  ①基督教的一个派别,1895年在日本设立支部。
  广田先生说到这里打住了,鼻孔里照旧喷着烟雾。与次郎说过,从这烟雾的喷
  出方式上可以察知先生的心情:浓密而笔直迸发出来的时候,也就是情绪达到了哲
  学最高峰之际;当和缓而又散乱地喷吐出来的时候,意味着心平气和,有时包含着
  冷嘲的内容;当烟圈在鼻下低徊,在口髭间萦绕的时候,是进入了冥想或者产生了
  诗的感兴。最可怕的是在鼻端盘旋不散,或者出现旋涡,这就意味着你将受到严厉
  的训斥。这些都是与次郎的说法,三四郎当然不以为然。但在这个当儿,他还是细
  心地观察着先生喷出的烟来。不过,他一直未看到与次郎所说的那种具有鲜明特点
  的烟雾,而只觉得各种各样的形状都具备一些。
  三四郎一直诚惶诚恐地站在广田先生身旁,这时先生又开口了。
  “过去的事就算了吧,佐佐木昨晚也深深地表示了歉意,所以今天又变得心情
  舒畅,象平时那样活蹦乱跳的了。不管私下里如何规劝他小心谨慎,他仍然若无其
  事地去兜售戏票,真拿他没办法呀!还是谈谈别的有趣的事吧。”
  “嗯。”
  “我刚午睡的时候,做了一个有趣的梦。你说怎么着,我竟突然梦见了生平只
  有一面之识的女子,简直象小说上写的故事一样。这个梦比报纸上的报道更叫人感
  到愉快呀。”
  “哦,什么样的女子?”
  “十二、三岁,长得很漂亮,脸上有颗黑痣。”
  三四郎听说十二、三岁,有点失望了。
  “是什么时候初会的呢?”
  “二十年前。”
  三四郎又是一惊。
  “这个女子你还记得这般清楚呀!”
  “这是梦,梦当然是清楚的了。因为是梦,所以出奇的好。我好象在大森林中
  散步,穿着那件褪色的西式夏装,戴着那顶旧帽。——当时我似乎在考虑一个难题。
  宇宙的一切规律都是不变的,而受这种规律支配的宇宙的万物都必然发生着变化。
  因此,这种规律肯定是存在于物外的。——醒来一想,觉得这个问题十分无聊,因
  为是在梦中,所以考虑得很认真。当我走过一片树林时,突然遇见那个女子。她没
  有走动,而是伫立在对面,一看,仍然是长着往昔那副面孔,穿着往昔那身衣裳,
  头发也是过去的发型,黑痣当然也是有的。总之,完全是我二十年前看到的那个十
  二、三岁的女子。我对这女子说:‘你一点也没有变。’于是她对我说:‘你倒老
  多啦。’接着我又问她:‘你怎么会一点没有变呢?’她说:‘我最喜欢长着这副
  面容的那一年,穿着这身衣裳的那一月,按着这种发型的那一天。所以就成了这个
  样子了。’我问;‘那是什么时候?’她说:‘二十年前和你初会的时候。’我说:
  ‘我为啥竟这样老?连自已都觉得奇怪哩。’女子解释说:‘因为你总想比那个时
  候越来越美。’这时我对她说:‘你是画。’她对我说:‘你是诗。’”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三四郎问道。
  “后来嘛,你就来了呀。”先生说。
  “二十年前她见到您并非是梦,而是确有其事吗?”
  “正因为有这回事,才显得有趣呀。”
  “在哪儿见的面?”
  先生的鼻孔又喷出了烟雾。他望着这烟雾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讲下去。
  “颁布宪法那年是明治三十二年吧?当时文部大臣森有礼被害,你或许还不记
  事儿吧。今年你多大了?是的,这么说当时你还是个婴儿呢。那时我是高中学生,
  听说要去参加大臣的葬礼,大家都扛着枪去了。原以为要去墓地,结果不是。体操
  教师把队伍带到竹桥内这个地方,就分别排在路的两旁了。于是我们都站在那儿,
  目送着大臣的灵枢。名为送别,实际上等着看热闹、那天天气寒冷,我还记得很清
  楚哩。一动不动地站着,脚冻得生疼。旁边一个男子盯着我的鼻子连说:‘真红,
  真红。’不一会儿,送葬的人过来了,队伍真够长的。几辆马车和人力车冒着严寒
  打眼下静穆地走过去,车子上就有刚才说的那个小姑娘。现在要叫我回忆当时的场
  景,只觉得模模糊糊不很清晰了,唯独这个女子却还记得。不过,随着时光的过去,
  这记忆渐惭淡漠了,如今很少想起这件事来。今天梦见她之前,我简直把她忘记了。
  然而,她当时的摸样竟在我头脑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一想起来就热辣辣的。你说
  怪不?”
  “从那以后,再没有见过她吗?”
  “从未再见过。”
  “这么说您根本不知道她姓甚名谁罗?”
  “当然不知道。”
  “没有打听过吗?”
  “没有。”
  “先生为此……”刚一说到这里,三四郎就急忙煞住了。
  “为此?”
  “为此而不结婚了吗?”
  先生笑了起来。
  “我不是那种罗曼蒂克的人,我比你还要散文化得多呢。”
  “不过要是她来了您总会娶她的吧?”
  “这个嘛……”先生思索了一会儿,“也许会娶她的。”
  三四郎显出一副同情的样子。这时,先生又说话了。
  “如果我为此而不得不过独身生活的话,那么就等于说我因为她而变成了一个
  不健全的人.世界上固然有一生下来就无法结婚的不健全的人,但也有因为别的各
  色各样的情况而难于结婚的人。”
  “世上有很多这种有碍于结婚的事情吗?”
  先生透过烟雾端详着三四郎。
  “哈姆雷特王子是不愿结婚的吧?当然,哈姆雷特只有一个,可像他的人却很
  多。”
  “比方说是哪些人呢?”
  “例如,”先生沉吟了一会儿,不停地喷着烟雾,“例如这里有一个人,父亲
  早死了,靠母亲一手养活长大。这位母亲身罹重病,临终时对儿子说:‘我死了之
  后,你去投奔某某求他照应一下吧。’随后讲出了那人的姓名,而那个人竟是儿子
  既未见过面也不认识的陌生人,询问情由,母亲也不作答,再追问下去,母亲才用
  微弱的声音说:‘他就是你的生身父亲。’——唔,这是随便说说,假如有了这样
  一位母亲,那么做儿子的对于结婚没有好感也就很自然了。”
  “这种人究竟很少呀。”
  “少是少,总归是有的。”
  “不过,先生不是这种人吧?”
  先生哈哈大笑起来。
  “你的母亲想必还健在吧?”
  “嗯。”
  “父亲呢?”
  “死了。”
  “我母亲是颁布宪法的第二年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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