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锅娘娘 卷一  第三章

作者:白糖罂      更新:1513565626      字数:3066
  没多久,殿门口有了些响动,他抬起头,看见苏妤浅浅颔首走进殿中,一袭水墨纹的齐胸襦裙清清素素的,发髻也十分简单,除却两支雪花银钗,半分点缀都没有,完全不像个贵嫔。
  「陛下圣安。」苏妤在他案前几步远的地方俯身拜下,语声到动作都四平八稳。
  她的毫不惊慌是他意料中的,但这般没有半点因伤痛带来的身形不稳却在他意料之外。
  她太要强了。
  看着如此平静的苏妤,贺兰子珩心里一阵刺痛,不能再让她自己起身了,她会死忍着痛一直强撑下去,不让人看出半分不适。
  两年的厌恶,终是让她再不肯在他面前示弱,眼下,只能他示弱。
  他站起身踱到她跟前,见她仍是低伏着身子,轻咳了一声,说:「抬起头来。」
  苏妤依言抬起头,直起身子,见他伸出手来,她却倏然蹙起眉头,冷视着他的手,始终紧抿着嘴唇,好半晌才喃喃道了一声「多谢陛下」,仍然是面色不改地自己站起身,没有把手递给他。
  殿里一片静默,宫人们屏息偷偷瞧着,没有人敢吭声,只觉在贵嫔娘娘的沉容肃立之下,陛下的面色一分又一分地冷了下去。
  贺兰子珩端详着面前的她,这张曾经很熟悉的面容因为太久没有好好看过而显得陌生,事实上,在昨日之前,他都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日子没见她了,只因为他曾经那样厌恶这张脸。
  苏家不仅权势滔天,而且屡次想把他掌控在手中,她亦是蛇蠍心肠,不仅容不下妾室,连未出生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当她除掉那个孩子的时候,恰是先帝驾崩之时,登基後,他本就不想立她为后,但贬妻为妾是大事,朝臣决计容不得,那个孩子的死便成了堵上朝臣嘴巴的重要一步。
  彼时他冷笑着告诉她,休想做皇后了,自作孽、不可活;而她几近轻蔑地告诉他,她不会死,而且一定会活得比他长。
  两个人从成婚起就粉饰着的太平,在那天被撕破了,那时,她才嫁给他七个月。
  之後,他就一直冷着她、不肯见她,这个女人是她的家族送到他身边的一颗棋子、一条眼线,他本就不容她,所以他让她受了很多罪,只想逼她死,她却始终顽强活着,连他也惊讶於她的忍受。
  直到前不久,他意外发现自己错得多麽离谱、竟然一直在伤害一个完全被他误会的人。
  【第二章 决意补偿】
  算起来,那是好几年後的事,他狩猎时受了伤,一病不起很多日,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觉得所有的痛苦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浑身发轻,不知怎麽的,他离开了成舒殿,回头看了一看,自己分明还躺在榻上,下头有很多人在哭,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死了。
  没有痛苦,好像也没有太多的恐惧,他如常地走在熟悉的皇宫里,他看到自己新立的皇后和章悦夫人并没有太伤心,有条不紊地料理後事。
  这也没什麽错,却让他心里有些发凉。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霁颜宫,抬头看了看才想起来,这里还住着他曾经的发妻。
  他待她那麽不好,她现在应该很开心吧。
  这麽想着,他提步走了进去,面前的景象却让他瞠目结舌,苏妤在殿里哭得撕心裂肺,彷佛压抑了多年的眼泪全在这一刻迸发出来,宫人劝了许久也劝不住,直到她哭得昏过去。
  昏迷的她静静躺在榻上,他不由自主地看着,目光无论如何都移不开,这是自他继位到死的几年里,第一次好好看她,她的面容看着比其他嫔妃还要沧桑,也对,她过得比她们苦多了。
  这时,他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好像被什麽东西死死压住似的,一阵阵发着沉。
  没想到,自己居然就这麽看着她看到了半夜,直到她醒过来,见她一步步走到案边,每一步都有些麻木,眸中也毫无神采。他跟着她走过去,看到她拉开了抽屉,拿出很厚的一叠纸,她一张张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也站在她身後看着。
  那是些画作,画得简单随意却很传神,里头的人都是他和她,大部分的场景他已不记得,但看着画里的陈设,他知道那是两人婚後不久,还在太子府的时候,那段日子是夫妻俩仅有的和睦过往。
  她的手翻到其中一张时突然停住,他看了也是神情一滞,这张画得十分精巧,画中的她穿着一身浅绿交领襦裙,微微笑着,双手环在他的腰上,微微仰首看着他,他手中持着一根嫩绿柳条,轻轻点上她的额头。
  他还记得,这是成亲那年的上巳节,他执着柳条行祓禊礼,祝福她无病无灾,恰到好处地掩下心中的所有不快与厌恶。彼时,他看着她的笑容,以为她也是这样的心思,但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她的笑容竟然是真的。不仅这一张,之前好几张画上有那麽多他们的曾经,原来,那时她的心意都是真的。
  虚伪的一直是自己,无情的也只有自己。
  他的心蓦地一阵剧痛,活着的时候都不曾有过这种痛楚。他愣愣地看着她继续翻看那些画作,一张又一张从她的指尖拂过,每一张都像是一柄利刃,一点点刮去多年来他对她与苏家的厌恶,直直刺出他的愧疚。
  他断然地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什麽都没有做错,是她要了那个孩子的命,那是自己第一个孩子,不管她是不是真心对他,还是她作孽在先。
  苏妤将那一叠画理齐了,放回抽屉里,离座转过身来。他有些心惊地屏息凝视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看不见他。
  她的手轻倚桌角,手指一下下敲着,一缕浅笑有些凄凉,说道:「你还是信不过我,对不对?」
  他一愕,再度试着确定,她确实看不见他。
  又听她哑声笑着,「我没有杀那孩子。」沉默了一瞬又说:「如今,我活得比你长了。」说完,她走向妆台,从妆奁中取出一柄匕首。
  他登时就慌了,那柄匕首是他给的,自己早不记得那次是为了什麽而恼了她,只扔给她这把匕首,冷冷说:「什麽时候想通了就给自己个了断吧,朕一定厚葬你。」
  但她始终没有自尽,一直活着,但这时候,她却对着镜子将那柄匕首拔出鞘,凝神望了锋利的寒刃片刻,唇边的一缕轻笑比刀刃还要冷,接着,她没有丝毫犹豫,将匕首划向自己的手腕。
  他想要阻拦,手却一次次从她身上穿过,她无知无觉,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腕上喷出鲜血,溅过他的身体,依稀还能感觉到些许温热,这股温热带来一阵虚弱,他情不自禁地唤她「阿妤」,只能无措地看着她倒在地上、看着她的鲜血不断涌出、看着她的面色一点一点白了下去。
  他忽然有一种很清晰的感觉,明明白白地浮现在他心里,他也许不爱她,但他知道,自己欠她好多好多。
  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无力,他突然很想弥补她,可也没有机会了。就这样,他眼前突然一黑,再没有知觉,直到他醒来,徐幽告诉他,现在是建阳二年七月,这时他刚登基不久,他和她都还活着。
  他的脑子里一片模糊,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直到隔日早朝才逐渐清明,且不论是不是真的死过,至少如今有机会重新再来。他想起了这一天会发生的事,下了朝就匆匆赶回成舒殿,就看到了已在殿前跪了很久的苏妤。
  脑海中划过一幕幕前尘往事,她一直垂眸安静,随着时间推移,面上逐渐沁出几分冷意和惧意,态度上却始终没有半点表露。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从前她也都是这样小心翼翼,但这次有些不同,在他抬手扶起她的那一瞬,她禁不住浑身一颤,慌张地向後退了半步,直待好半晌後才回过神,颔首欠身,无比恭敬说道:「陛下。」
  看着她的神情,贺兰子珩只觉一阵无力,堪比眼睁睁看着她割破手腕倒在地上的感受。
  那时自己就在她面前,却已是一缕孤魂,无力救她;如今虽然也是在她面前,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虽然这时候的她尚未经历之後许多年的种种痛苦,但他也清楚,之前两年所给她的已经够多了。
  他连该说什麽都不知道,就这样传了她过来,压着心下的慌乱,琢磨了许久才想到合适的话题,沉然问道:「为什麽不让太医替你看伤?」
  「太医?」苏妤微愣,方才明白他说的便是刚才在霁颜宫吃了闭门羹的黎太医,面上的惊异隐隐一现就很快荡然无存,她仍然平稳跪下,毫无感情地说道:「陛下恕罪,臣妾不知那是陛下指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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